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二  37 卷二章十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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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建二年八月八日這樁巫蠱案,到底雷聲大雨點小的過去了,最終铩羽而歸的時後難以下台,於是胡亂將前一陣得罪被貶、幽閉冷宮的許才人算作案犯,貶去守陵——用殷螭向林鳳致自誇的話來講:“原本皇後還想賜一條白綾,我看無辜送人性命也太過分,硬給攔了一攔,這該算作仁德之君罷?”林鳳致對他的臉皮之厚一向咋舌,於是連諷刺也懶得諷刺,直接置若罔聞。
    宮中鬧了這一出,盡管嚴守消息不外傳,時間一久還是有風聲泄露,自然便也有多事的大臣進了幾封奏疏。告誡皇帝要安撫後宮之外,也有些大膽骨鯁的臣子,公然在奏疏裏表示擔心東宮處境,很有些指責皇帝不慈的骨頭藏在官樣文章之下。殷螭看了心煩,這類奏疏一律留中不發;林鳳致讀到,卻邊看邊笑,直笑得殷螭憤然道:“不就是你也想說的話麼?什麼見鬼的清議,養得你們這幫大臣無法無天!再笑,仔細我賞你三十廷杖——幸虧拘你在東宮,否則你也就是這一路貨色!”
    然而威脅歸威脅,林鳳致照樣幸災樂禍不絕,因此殷螭大歎失策,實在不該讓他到養心殿來隨便看奏疏。
    讓林鳳致到養心殿來,自然不是象前朝一樣倚重他處理文書政務,而是殷螭色欲之心發作,又懶得總是半夜出宮,既然林鳳致拒絕在東宮留宿,於是索性召他到養心殿過夜。按理說就算召來,也不該讓他隨便接觸案牘,但是自從上次陷入後宮鬥爭,林鳳致顯然心情大不痛快,很是悶悶不樂了一陣子,殷螭覺得好生沒趣,直到發現他看見奏疏,眼睛裏難以掩飾的亮了起來,於是忍不住拿奏疏逗逗他的樂子。心想反正如今已經將他拘住了,又不用他參政擬批,留中的奏疏,便讀了也無妨——所以隻好不幸自找了林鳳致的刻薄嘲笑。
    林鳳致這些日子,確實被拘得極緊,基本上五日中倒有三日被迫留在宮中過夜。他的怪癖就是決不與皇帝同床而眠,不論殷螭好話誘哄也罷,不滿抱怨也罷,乃至氣惱發作也罷,他就是以“睡不著”為理由,情事一畢便推開對方穿衣走人,哪怕在床間被折騰得不輕,掙紮著也要走開,另找地方睡覺。這樣的晚上自然休息不好,因此被留得次數多了,臉色頗有點憔悴下去。
    而且,其實林鳳致到了養心殿裏,舊日的回憶太多,常常有黯然神傷的感覺。比如養心殿的一間耳房,是當初宮亂他挨刀之後暫時養傷的地方,便在當夜被殷螭趁人之危無恥侵犯。殷螭倒不怎麼把這件事掛在心上,但有一回看見他站在那間耳房門口發怔,於是笑嘻嘻搭上去問了一句:“怎麼,想我們的第一次了?”林鳳致隻是沉默著回頭看他一眼,霎時間殷螭再沒心沒肺,也讀懂了他眼底那一種淒苦的神情。
    因為這樣,殷螭才會這麼想:隻要他翻不了天,平日就是給他點樂趣,縱容他鬧鬧性子也無妨,這樣一個人要是真被自己折磨到神采全無,豈非無趣?
    所以習慣了林鳳致的諸多怪癖,容忍著他的不恭與刻薄,甚至有時故意和他鬥鬥嘴,碰些釘子也算九五之尊的異樣情趣——可是,這樣的忍耐卻是有範疇的,一旦越界,皇帝也會真實的動起怒來,比如這一日沒到晚間,中午便急召林鳳致從東宮過來,將一疊紙直接擲到他麵前去,勃然道:“好大膽子!你想翻天?”
    養心殿服役的侍從們早已養成習慣,隻要林鳳致一來,大家便知趣退出,讓他們恢複那種私下不似君臣、倒似對頭的怪異關係。但這回殷螭顯然怒極,殿中已經無人了也不曾叫林鳳致平身,於是林鳳致便跪在地下將紙拾了起來,隻見乃是一疊刊刻的傳單,慢慢念出題在開頭的幾個字:“盛世危言——”
    殷螭怒道:“什麼‘盛世危言’,就是危言聳聽!捏造妖語蠱惑人心,這事定是你背地裏幹的,休想抵賴!”
    林鳳致不忙說話,先看傳單上的文章,看著看著不覺笑了出來,原來卻是一份淺俗的文言,通篇問答,頗是曲折曖昧,他看完一遍,回過頭去又翻到開篇,笑著念道:“丙寅桂月既望,有客降自日下,遇木子於帝閽。木子雲誰?木少定也——”殷螭拍案道:“什麼‘木少定’,不就是影著你?”林鳳致點頭道:“不錯,‘木’字拆了我的姓,‘少’是我如今正做著太子少傅,‘定’麼,太子殿下以前的封號不就是‘定王’?——陛下當真睿智得緊,一看就穿。”
    殷螭料不到他這時候還慢條斯理的說話,氣得抬手將桌上的硯台擲了過去,林鳳致一讓,硯台砸在他身邊,墨汁四濺,他不滿道:“亂砸什麼?沒得弄汙了文字,我還想再看一遍呢。”殷螭咬牙切齒的道:“還看什麼看?難道不是你自己寫的?弄出這等妖書,化名什麼‘木少定’,把上個月皇後攪的巫蠱案含沙射影進去,指著說我想加害太子,揚你什麼扶孤保忠的大名!你實在活膩了!你當我縱著你便是舍不得殺你?我告訴你,你真敢翻天,我便決計要殺,別以為我缺了你便不行!”
    他言語中已是殺機畢露,林鳳致卻仍然若無其事,翻來覆去又讀了一遍,嘖嘖讚道:“好文章,真是好文章!日期是八月十六,莫非已經在世麵流傳一個月了?委實相見恨晚啊。”殷螭厲聲道:“還想裝佯,還想賴帳?難怪這一個月你假裝乖順,原來在背後搗出這樣大鬼!你還敢不承認?”
    林鳳致終於將傳單放下了,卻仍是滿不在乎的笑,道:“我也想不承認,爭奈這字跡,這文章,這意思,舍我其誰?不意我文筆竟然長進至此,實在可喜可賀。”
    他認得如此坦然,反教殷螭狐疑起來,拿起案頭另一疊同樣的傳單,沉吟著又看了幾眼。這傳單的刊刻乃是“拓刻”,影著最初寫作者的筆跡而做雕版付梓,那端凝肅然的文字間架,他這幾年也算看到眼熟了,隻覺連筆畫的細微轉折處都明顯表示出是林鳳致親筆無疑;而題名為《盛世危言》的這份含沙射影的妖書,筆筆犀利,更加絕對是林鳳致的風格;再加上文章裏全部影射巫蠱一案,卻回避了林鳳致被誣與劉後有私情的一段,隻是大肆描寫東宮如何之危殆,林鳳致如何之挺身而出,忍辱負重,保護孤兒太子——此妖書暗中流傳世麵已經一個月,文中化名“木少定”的人物,早成了民間悄悄傳誦的忠義英雄,要論其中最大得益方,的確是林鳳致本人,所以他說“舍我其誰?”,實在是除他也無別想。
    殷螭最不能容忍就是林鳳致企圖扭轉名譽,要在朝堂翻身,因此一看到這份妖書,驚怒交迸,急召他過來的時候,已經打定主意,隻要他回答稍有不合,立即下令拖出去,付與外廷杖責,活活打死為止——縱然失去這麼一個有趣的玩物怪可惜的,總比留下一個天大的禍患在身邊要好。
    他這回是真的動了殺機,卻不料林鳳致一臉無所謂又坦蕩蕩的神情,倒將自己的怒氣擋了一半,從起初的驚怒開始轉到疑惑,不覺喃喃的道:“不錯——要幹這種事,還拿自己的親筆筆跡來付梓,你存心找死?”
    林鳳致笑道:“我一向喜歡自己找死,你又不是不知。”
    殷螭皺眉道:“對,連找死都是你慣常的風格!太象你做的了,說不是你我都不信,你自己也不信罷?”林鳳致道:“因此上我隻有認帳,不認都不行。”殷螭道:“太過順理成章,一定不對勁——這麼幹到底是什麼意思?”
    林鳳致微微收斂了一點笑容,道:“你何必管到底誰幹的,反正無非一個用意。”殷螭問道:“你自己認的找死?激我殺你?”林鳳致泰然自若的道:“正是。”
    他跪了許久,膝蓋也酸了,於是不待殷螭許可,自說自話的起身,將手中妖書傳單遞還到案上去,說道:“這什麼妖書一出,你必定想要殺我,所以我一來可以痛快求死,二來順便大損你做皇帝的名望——如此一石二鳥之計,多麼高明,怎麼會不象我做的呢?”殷螭陰森森的道:“我太知道你了,你沒這麼容易便求死。你的手段心計,也不止這點。”林鳳致道:“多謝誇獎——什麼時候動手殺我?有餘暇的話,我還來得及回家安排一下後事。”
    殷螭眉頭打結,思索不語,過了半晌道:“我也沒那麼容易受激——我好好想一想,你先回你的東宮侍講,別想逃走!晚上自己滾過來讓我收拾你。”
    晚上林鳳致再從東宮過來的時候,殷螭的臉色已經沒有那麼難看,倒有心情強他上床,先翻雲覆雨折騰了一番。因為到底餘怒未歇,動作便不及往常溫存軟款,折磨得林鳳致幾乎昏厥,好不容易擺脫了起來,一時竟無力走開,隻披了一件單衫伏在禦案上喘息。
    殷螭心情痛快了許多,說道:“小林,我想了半日,還是覺得就是你做的。”林鳳致苦笑道:“是就是了,我也沒有不認——什麼時候殺我?我不耐煩再受你這般折磨。”看到那妖書仍然擱在案上,於是又拿起來重新讀,殷螭不耐煩道:“別看了!還有什麼好看?”林鳳致不理他,將妖書上一段話喃喃念出聲來:“問:辱身降誌屈於人,可乎?對曰:謂之辱身可也,謂之降誌則不可。何也?所謂人之誌,乃百折不撓之行、苦心孤詣之念……”
    殷螭惱道:“閉嘴!你得意是不是?”林鳳致笑道:“當然得意,這麼好的文章竟然是我寫的,而且如此合我心意,實在當浮一大白!”案上自然無酒,於是拿起茶盞來一飲而盡,繼續念下去:“……扶孤者,至重也;失節者,至辱也;然為扶孤而失節,其誌大焉,孰雲無行?此所以木少定之事,謂之辱身可也,謂之降誌則不可!”拍案讚道:“怎麼能把我的心裏話全說出來,絕妙!”於是又幹了一盞茶。
    殷螭忽然道:“小林,這世上有誰能模仿你的字跡和文風?”林鳳致漫不經心的道:“我不知道——我倒是能模仿有一個人的字跡文風,以假亂真。”殷螭臉上變色,衝口道:“俞汝成!”
    林鳳致聽到這個名字,靜默了一晌,幽幽的道:“不會罷——他早潛逃化外去了,如何敢來京師?再說,他何必激你殺我。”聲音竟然頗有一絲苦澀。
    殷螭卻越想越覺有理,說道:“你當初陷害他,就是模仿他字跡文風假造反狀,活該他再拿這一手陷害你——不過他為什麼要激我殺你呢?他明明那麼舍不得你死。”林鳳致道:“所以我說不會是他的,幹嗎七想八想扯到不相幹的人身上去。”殷螭笑道:“他是你老情人,如何不相幹?我想這也是道理——你當年死活不肯從他,如今倒跟了我,他不想殺了你才怪!嘖,老俞也甚可憐,活活被你逼得發瘋了!”
    林鳳致默然不語,殷螭知道俞汝成一直是他的心病,頗想多刺幾句,但這時心念掛在妖書案上,坐起身道:“很好,他敢幹這一手——明日我便降詔九城大索,從雕版梓刻的工匠抓起,便不信逮不著蛛絲馬跡!”林鳳致不悅道:“何必這麼大興風波!你可知這一下要連累多少無辜百姓?”殷螭怒道:“傳播這等妖語,還算什麼無辜百姓?你攔我作甚,難道心疼老情人,怕他被捉?帝輦之下鬧出這樣的妖書案件,怎能輕輕放過——不然你教我個法子平息謠言?”
    林鳳致回過頭去看他,道:“我倒真有個法子,再絕妙也不過。”殷螭問道:“什麼?”林鳳致笑吟吟的道:“索性我去大理寺投案,自己抗了,不就什麼都結了?”
    殷螭慍道:“廢話!好端端你又想去大理寺?”林鳳致笑道:“前朝我便欠大理寺一次會審,料他們對我也相思得緊,不去一趟的話,委實對不住人呀。”殷螭忍不住好氣好笑,道:“還相思得緊,你當是佳期密約呢!那裏的老湯心狠手辣,又冥頑不靈,舊日連父皇都忌憚他三分,你莫非還想指望他憐香惜玉?”林鳳致搖頭道:“我可不敢指望——我也真挺怕痛的。”
    他這話輕描淡寫的帶了過去,殷螭也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嫌疑人轉了方向,第二日便開始雷厲風行的降旨刑部備案捉拿。這天是林鳳致的旬休,沒來東宮,殷螭早朝將百官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痛斥了一頓,回來後又忙著批關於這妖書案的詔令,到下午才想起他來,正琢磨要不要晚上去少傅府再談談這個妖書之事,養心殿侍從卻忽來回稟:“太子求見。”
    太子安康年僅六歲,甚事不懂,居然跑來養心殿求見父皇,這是頗為古怪的事。殷螭也不由得納悶,於是傳令進來,隻見安康由老伴當童進賢領著,一進來便即眼淚汪汪的跪倒。殷螭問道:“我兒何事?”安康掉下淚來,哭道:“求父皇饒了林先生。”
    殷螭一愣,臉色微變,追問:“出了什麼事?”安康尚且說不清話,隻是抽噎不絕。他又追問一遍,童進賢代稟了一句話,登時將他氣倒在禦座上,手足冰涼。
    童進賢稟道:“回陛下的話,林先生去大理寺投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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