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26 卷一章二十六(END)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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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之過急……越推越遠?
    “其實,他便是什麼都不做,我也不會近他——可是我也不會遠他。”
    “你們問我為什麼便是不能接受他的‘好意’麼?對我來說,我不想要的,便不是好意;對我來說,過分的好意,不正常的好意,便是災難;違反我意願而強加於我的‘好意’,便是恥辱,便是怨恨。”
    “你們說他不是輕賤我,而是愛我,盡管其行為乃是淩辱逼迫;而我其實也可以說一句,我不是違抗他,而正是愛戴他,敬重他。所以我隻願維持倫常,清白無垢,不能玷汙了這一份骨肉親人般的可貴情誼。”
    他持著酒杯,回顧吳孫二人,眼神微帶淒涼,卻又有幾分自嘲,說道:“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妨也坦白承認一下。我少年時即孤身在外鄉遊學,自來也不知招過多少輕薄之徒的糾纏戲侮。厭拒之餘,有時竟也會生出無可奈何之想:倘若我命犯下賤,非得與男子糾纏情愛之事的話,那麼,我心目裏最想要的,便是夫子那樣的人物——可是!是像他那樣的人物,卻不能是他本人,萬萬不能!”
    吳孫二人都不由張口結舌。孫萬年道:“這……這算什麼道理?”林鳳致淒然一笑:“這難道不是道理麼?我心裏麵,一直將他當作親生父親一般看待的啊。我確實愛他,卻是無關情愛,而是敬愛,而是仰慕。無論如何不關風月,更匡論亂倫悖理之情。”
    他的笑容變得更加苦澀,道:“我生而喪父,從記事起便是他手把手教我讀書認字,教我做人道理。在我心裏,那便等同於父親一般。我一直信任他,依賴他,絲毫沒有提防過他會對我有什麼不倫的念頭……因此,接連兩次遭到侵犯,對我而言,簡直是天都塌下來的大變。我一生中最珍貴美好的東西,就這麼被他踐踏淩辱了。他事實上逼死了我的母親,而他的行為,也等同於殺死了我心目中的父親。”
    “就算這樣,在我母還未被他逼上絕路之前,我還是一度心存幻想,想要給雙方一個能相處下去的局麵——你們不是也指責過我先毀諾,所以才招來他翻臉的麼?其實,一開始我並不想毀諾。我真的想過,如果他從此收手,不再逼淩我,那麼我便拚著一生孤單,一生被束縛,以弟子身份侍奉他也是好的,也算報答恩德。可是,他的態度,實在讓我不能信任,害怕無比,我若不逃離擺脫,再無別路。”
    再飲一杯酒,辛辣之氣上衝,竟使眼底微微泛出了淚光。人生原是一杯苦酒,既然選擇了飲下,便義無返顧。
    “待到逼死我母親的時候,我們之間,已經決無轉圜的餘地了。你們不解也罷,指責也罷,我便是這樣。我有我的分寸,不能逾越,不能悖逆。”
    他目中淚光漸凝,平靜望著二人:“所以,不管他待我的心意究竟如何,事到如今,我同他也隻能是此恨難釋,無和可講。二位也不勞勸說了。”
    三人都沉默了一陣,孫萬年頹然道:“鳴岐,其實我來之前,恩相便已料到你多半不肯聽勸。他自出奔之後,一直歎息,說平日太忽略了你的心誌。他本來道你沒有那般堅毅果決,所以才會以為隻要強勢逼迫,總有一日能讓你低頭——就是秋姬的事,他也想錯了。本以為你們母子早就成仇,你口口聲聲的‘繼父’之說隻是借口,秋姬又鬧得太厲害……他再也沒料到你還有那般孺慕之情。”林鳳致冷冷道:“他本來便不懂得何謂親子倫常。”孫萬年道:“算了!說到這個地步,委實不用說了,由得你罷!”
    林鳳致卻忽然伸出手去,道:“孫兄的另一使命,便請交付。”
    孫萬年一愕,衝口道:“你怎知道?”林鳳致道:“他既遣你來,不是光為了勸服我講和的,多半還有別的事情罷?孫兄口舌也隻如此,他自必不敢盡皆仰仗,要以筆勸——我倒也想知道,他如今還有什麼謀劃?”
    孫萬年瞪著他,半晌才失笑道:“鳴岐,恩相本來吩咐過,若是勸服不了你,便不能將信給你。後來卻又說了一句:‘便是不說有信,子鸞也多半要追討。’——孫萬年真是服了你們這點靈犀了。”他素來說話直白,這時卻半促狹地取笑了一句。說著便自貼身處取出一封密緘的書函來,雙手遞過。
    林鳳致接過撕開封筒,抽出厚厚一疊信箋,起首一行字便是:“子鸞賢契如晤。”端肅中帶三分森然風度,仍是那自己已經熟悉得刻到骨髓裏的字跡。他心中竟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讀了下去。
    這時天色猶自未明,屋中尚暗,吳南齡將燭台移到他前麵,讓他方便讀信。紅燭火光映到林鳳致玉石般的麵頰上,竟然也染上一層微紅的薄暈。但這臉上的神情卻始終是漠然不動,默默無言看完了信,便伸手對折撕開,又對折撕了一回,放在燭火上點燃了。
    孫萬年直看著信紙完全化為灰燼,這才問道:“鳴岐,你意下如何?”林鳳致不答,卻自語般地道:“原來是跟著南疆貢使混出國門了——寫信時尚在路上,此刻多半已到安南了罷。”孫萬年又問了一句:“那你意下如何?”
    林鳳致淡淡道:“不如何——他要是還在京城,我便通知刑部捉拿;既然已到化外之地,難以拿獲,我也隻有奉勸一句:南國溫暖,正堪養老,其他的心思都省了罷。”
    吳南齡微笑道:“鳴岐,何必如此矯飾?就算你仍舊懷恨恩相,但他的意思,也未必不是你眼下的打算——你如今處境,我們有什麼不知?料你也不是甘心的。”林鳳致道:“甘心什麼的,都是笑話。然而他有他的意思,我有我的打算。不是同道,也決計無法同道。”
    他正色看著吳孫二人,道:“直說了罷,他的謀劃有三不成:安南蕞爾小國,縱使有心與天朝作亂,又能有幾分勝算?我雖在朝,不久定會被嚴厲防範,明升暗降架空實權,有什麼能耐相幫作反?吳兄未曾追隨他叛亂,還以舉報之功繼續留任,自然是他埋伏下的棋子,我都明白,殷螭又何嚐不能猜覺?——他謀反謀順手了,卻不明形勢,不知進退,委實荒唐可笑!”
    吳孫二人聽他言語中竟然直呼今上名諱,頗帶輕蔑之意,不覺互相看了一眼。孫萬年坦率,便道:“恩相的策略,自然遠遠不止這些,你若應允,日後定能知道——鳴岐,既然你也痛恨篡位奸王,聯手又無損失,何不答應?”
    林鳳致不答。孫萬年又道:“鳴岐,豫王此人,實在心黑膽大。就連恩相當初也不免著了他道兒,還懵然不覺,直到他接了大位這才省起種種破綻——你可知當初我怎麼能矯旨釋放恩相,以及從誰那裏得知先帝提前寫給你的特赦?這些都是先帝身邊服侍的竇公公私自傳遞出來的。那時我們還當他是恩相收買的人,但奸王篡位之後,卻提升了他做大內總管。其中奧妙,你也可以猜想到了。”
    他頓了一頓,又道:“奸王本來並無實權,一步步暗中謀劃,卻全是我們互鬥給他的機會。最後竊居大位,並非實力,隻是僥幸得了漁翁之利而已!你可還記得恩相逼宮?夥同我等、私傳兵符的那梁辰,其實也不無與他勾結、望風騎牆之嫌,大約正是因此,他才敢坦然在宮亂之時留在養心殿以示清白無辜,還同你合謀演戲逼退恩相——恩相明知你們在演戲,卻到底怕他真殺了你,最終忍心不下;你也多半隻當是緊要關頭演一出,卻不知他十拿九穩沒凶險,乃是戲中之戲!我們大家鬧了一場,竟然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豈不可笑,豈不可恨!”
    林鳳致想到宮亂那一日挺身做人質的時候,原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演戲。可是就是演戲罷,如何又能那麼逼真?風著實的冷,心著實的懸,那瘋狂呼叫“子鸞”的聲音著實的撕心裂肺,插進胸口的那一刀著實的痛……緊接而來的那個夜晚,又是著實的屈辱與苦難。
    為他人做嫁衣裳,可笑可恨,無逾於此!
    他最終卻還是淡淡而笑,搖頭道:“委實可笑可恨,卻又有什麼法子呢?木已成舟,況且我也不是叛亂的料子。俞相即使不能熄心,聯手之說也是打錯了算盤。”
    孫萬年隻道他還指方才的“三不成”之說,於是道:“鳴岐,你也不需如此掛慮,恩相幾曾做過沒把握的事?吳兄這裏,即使遭到奸王懷疑,卻一時也無破綻可拿,日後自有升遷之法;你那裏,縱使被他提防架空,卻到底還是他身邊留用之人;而安南方麵……跟你實說,恩相也不會把賭注全押在安南小國之上。”
    林鳳致隨隨便便“哦”了一聲,道:“左右不過再勾結苗疆策應,或者北連遼東,東結倭寇?又或者擾亂一下朝鮮?他反正造反造上癮頭了,曆年在內閣想是收攬了不少機密。攪國朝一個四分五裂,也不是沒有能耐。”
    孫萬年道:“話已說徹,鳴岐,你究竟意下如何?”
    林鳳致斬釘截鐵地道:“我隻有一句話——不答應。”
    吳孫二人相顧失色,吳南齡道:“鳴岐,難道你真甘心為奸王驅使,乃至甘心……為他所辱?聽說先帝待你不薄,他卻一即位便暗害了先帝的骨血。這般蛇蠍之人,又是好色涼薄之輩……你便是記得恩相舊恨,不願相助也罷,難道竟不思傾覆反正,不想為先帝雪身後之恨,為自己報被辱之仇?”
    孫萬年也道:“莫非你方才說的什麼‘樂意‘,還是真的?你當真甘心妾婦,還是他跟你……打得情熱,教你死心塌地了不成?”
    林鳳致微微冷笑,道:“我不妨也實說了罷——我是定要傾覆反正的,卻不會同俞汝成聯手。”
    孫萬年道:“那你……”林鳳致已經站起身來,說道:“他愛怎麼由他,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主張。二位放心,各行其是,我不壞你們的大計,你們也別硬拉我一道。我方才便說過,大家不是同道——就此告辭了。”
    二人也都站起來,吳南齡還想有話說,叫道:“鳴岐!”林鳳致已經走到門口,拉開通往院外的小門,回頭一笑,說道:“最後有句言語,勞煩二位上複:借力外邦,傾覆本國,義所不為。我自有傾國手段,教俞相莫要錯認了定盤星!”
    此際晨曦未現,滿天星辰卻已隱退,隻剩下東邊天空的啟明星熠熠生輝。而他這回頭一笑時的眸子裏,似乎有什麼比星光還更閃亮明銳。說了這句話,向二人一拱手,便徑自離去。
    吳南齡追送到院門口,卻無法再說什麼,隻能看著他清瘦的身形漸漸隱入長街另一端。已交卯末時分,朝陽兀自未出,長街人聲寂寂,一片寒冷,一片空曠,一片黑暗。
    那是黎明前最暗沉沉的黑。
    ---------傾國第一部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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