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16 卷一章十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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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九這一日,被困在養心殿的所有人,都覺得再沒有比今日更漫長的日子了。
    俞黨叛亂逼宮,發生在上午卯末辰初。隨即皇帝急病駕崩,亂黨攻打隆宗門,豫王以林鳳致為人質要挾俞汝成退兵……事情雖多,卻是緊湊無比。等俞汝成的亂黨如約退到右翼門時,也不過午正時分。
    亂黨一時雖退,卻仍然留在皇宮裏,俞汝成一時狂亂失態,未必不會清醒過來,重新揮兵逼宮;而雖然趁亂黨暫退時,已有宮監被派出去奉符調羽林軍來援,卻是誰也不知能否傳到消息,甚至誰也不知外城平安如何。或許俞黨能夠這般輕易退去,隻因為他們已完全掌控內外局麵,不怕宮中人飛上天去?種種疑思,事事掛慮,使滿殿圍坐在嘉平帝遺體旁小聲悲泣的後妃宮眷們,過得提心吊膽。
    冬天本來就黑得早,又何況這日天氣陰霾,午後才過申時,殿內就已暗如黑夜。眾人連燈燭都不敢多點,呆在黑暗裏擔驚受怕。外麵倒是始終一片平靜,然而越是平靜,越不知隱伏著什麼樣的變故與凶險。豫王焦慮煩悶,有如困獸般在殿中不住腳地走來走去,後妃誰也不敢跟他說話,四下一片愁雲慘霧。
    在黑暗寂靜中也不知呆了多久,突然聽到外麵重新傳來金鐵交鳴之聲。
    眾人心弦一下子繃得緊緊,誰也不知是凶是吉,隻盼聲音千萬不要響到近處來。太後喃喃的念佛聲中,那殺聲卻是忽遠忽近,始終在前麵中右門一帶。又過一陣,忽然外麵一陣紅光傳來,南邊天空騰起一片亮光,竟是起火了。
    眾人嚇得都站起身來,臉色慘變。卻聽外麵宿衛喧嘩,跟著小宮監跌跌撞撞地奔進來,叫道:“大喜,大喜!羽林左衛已經入宮救駕,正在右翼門一帶同亂黨交戰。亂黨放火燒了武英殿,向西華門退去了!”
    眾人長出一口氣,登時有幾名宮眷喜極而泣。豫王麵色凝重,道:“形勢還未明了,有什麼大喜?後宮一帶還平安麼?”小宮監稟道:“別處不知,慈寧宮一帶是沒有事的。”豫王道:“好,這一日太後驚嚇匪淺,既然慈寧宮無事,兒臣便送母後回宮歇息。明日再等消息。”
    慈寧宮與養心殿宮牆相挨,距離極近。在這種情勢下,也別提什麼鸞駕輅乘了,小宮監找出兩乘肩輿,一乘太後,一乘皇後,餘下妃嬪宮眷都是步行。也不敢掌燈,由豫王領幾名宿衛陪同著,悄悄起駕回慈寧宮而去。
    由於其他宮殿情況不明,皇後以及妃嬪、二位皇子今晚都無法回宮,隻能留在慈寧宮。太後還想把寶貝兒子也留在身邊,豫王道:“嫌疑不便,還是不消了。再說,兒臣也要為皇兄守靈。”太後想到新駕崩的皇帝兒子,不由又傷心起來,淌眼抹淚哭個不住。
    等豫王重新回到養心殿時,遠處殺聲仍然斷斷續續傳來,武英殿的火頭升騰得半邊天空紅赤。他長歎一聲,走入殿內,隻見乖滑的內侍早已隨著太後一行躲到慈寧宮那邊去了,殿上隻剩兩個小監守著嘉平帝遺體。因為不敢掌燈,隻有床下點著幾枝細蠟,火光幽暗,顯得陰慘慘的十分嚇人。見這淒涼景象,不禁又欲下淚。便在這時,大殿耳房中走出丘太醫來,回稟道:“王爺,林大人醒了。”
    豫王自隆宗門回來便將重傷暈迷的林鳳致丟給了丘太醫照料,這半日幾乎已經忘記了他。忽聽提起,不覺一怔,道:“這麼快傷就好了?我來看看,正有些話要問他。”說著邁步走入。丘太醫怕他們有什麼機密要講,便知機回避了。
    耳房內也隻點了一枝白蠟燭,林鳳致躺在一張涼榻上,被上、衣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臉色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分外蒼白,眼睛倒是靜靜睜著。他平時目如粲星,這時因為太過虛弱,連眼中神采也少了幾分。黑眸裏倒映出兩點燭火亮影,卻似葉上露珠一般,清澈而脆弱,仿佛手一拂便會轉瞬消失。豫王見過他發狠,見過他狡譎,見過他冷漠,一向覺得這個人應該是永遠驕傲十足、神氣十足,乃是自己夠不著摸不到吃不掉的存在,再料不到他也會有如此柔弱無助的一刻,自己一伸手便可以將他揉到掌心裏去。霎時間全身騰起一種古怪的熱流,徑直走到他麵前椅中坐了,問道:“好了?”
    林鳳致說話倒還氣息平穩,道:“多謝王爺垂詢,下官無妨。外麵亂定了麼?”豫王道:“羽林軍還在激戰,好像已到熙和門了。”林鳳致道:“亂黨良機已失,諒必指刻平定,王爺勿憂。”
    豫王一時無語,過了半晌道:“先前我問你的話,你還未答呢。子鸞是誰?是你?”林鳳致淡淡道:“是下官舊日的表字,早已不用了。”豫王問道:“那俞汝成如何知道?還喚得恁般親密?你們是不是還有些座師門生之外的舊交情?說真的,他竟然怕我殺你而退了兵,功敗垂成,委實不可思議!”林鳳致眼皮微垂,漠然道:“那是他自尋死路,活該。”
    這一句話說得冰冷無情,豫王忽然間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邪火,霍然站起,道:“好個心狠意冷的人!別人為你連身家性命都毀了,你就是一句活該?”林鳳致冷然道:“亂臣賊子,不是活該又是什麼?”豫王冷笑道:“這個亂臣賊子,倒是跟你三度春風過的——你們上床,是怎麼樣的光景?我看未必是他迫你,恐怕是你情願的罷?還是你主動勾搭?”
    林鳳致神色愈冷,將身體往錦被裏縮了縮,閉上眼睛道:“王爺,這當口也不是說無聊閑話的時候。下官傷後體倦,委實支撐不住,恕失禮了。”
    猛然身上一涼,卻是豫王劈手將錦被掀開丟在一邊。林鳳致一驚睜眼,豫王已俯身過來,眼底閃著兩團幽幽的火花,說話時熾熱氣息直噴到自己麵上:“不是說閑話的時候,倒是做閑事的時候。林鳳致,你盡管裝佯,盡管乖滑,我卻看你這一回如何逃得出我手?”
    林鳳致已經被豫王調戲過好幾次,所以很熟悉他此刻眼中閃動的急色之意,而且,這一刻的急色,決非以前半真半假的誇張,而是真真切切、熾熱逼人的情欲光芒。他再也料不到如今在宮亂緊張未散的情勢之間,在自己虛弱帶傷的狀態之下,這個好色貪淫的王爺,居然還有這般心思。
    這一刻情形大不同於往日,心底登時升騰起高度緊張。眼見他俯身壓迫過來,急忙伸手去推,欲待先坐起身來。誰知手臂一抬,便牽動左胸傷口。豫王那一刀盡管沒傷及心肺要害,卻也委實捅得不淺,這一掙紮,立即劇痛入骨,手臂根本抬不起來。而失血之後體質虛弱,竟是想坐起來也不成,隻一抬頭便覺眼前一黑,又重重摔回枕上。一陣眩暈過後,身上一重,已被豫王壓倒在榻,跟著便來拉扯衣衫。
    白日間林鳳致做人質時外衣已被撕了一半,丘太醫替他傷口上藥包紮,索性將上衣都脫去了,這時豫王一伸手,便是直接來剝褻衣。林鳳致隻一掙紮,便覺得傷口處鮮血湧出,全身乏力,頭目也是一陣陣黑眩,實在是個無力與抗的局麵,難道就此束手待斃?他惶急之下,語氣愈發嚴厲,拚起全身力氣喝道:“住手!皇上屍骨未寒,王爺便要做這禽獸勾當,於心何忍?”豫王嘿嘿笑道:“別說皇兄同你水米無交,就算你上過龍床,也算不得後宮眷屬,難道你還想封個貞烈夫人不成!”口中說話,手上自也不閑著,片刻間已熟練褪盡對方僅剩的衣衫,在象牙白的肌膚之上手口並用肆虐起來。
    林鳳致知道他一貫厚顏無恥,卻沒想到他無恥至此,色欲當頭,竟連亡兄情誼都不顧惜。這時因掙紮的力度大了,胸前刀傷的繃帶上已開始向外滲血,愈加頭昏目眩,連平素機變百出的腦子都已經不再靈光,隻能罵道:“你是人是畜生?皇上就停靈在隔壁……你……你如何對得起……”豫王喘著粗氣道:“你才對不起皇兄!騙了他那麼久,虧他一直擔待你——皇兄臨終都說:‘有花堪折直須折。’我今日便替他折上一折!”
    這幾句話正擊中林鳳致內心最愧疚之處,尤其聽到他提起嘉平帝遺言,心中猛地一痛,悲傷便如潮水般襲來,喃喃道:“皇上……”他矢誌報仇而入宮,謊言冒名而進,心裏實不欲辱身,因此特意選在皇帝喘疾發作期間而來。起初即是撒謊,一月相處間也不無做作故示柔情,卻不道那個人其實一直心知肚明,默默包容著自己。曖昧也好,謀劃也好,原來從頭到尾,都隻是君臣知己、朋友夥伴,始終不曾如他之意願,始終是負了他。
    有花堪折直須折……那個曾經帶著幾分悵然口吻吟出這句舊詩的,宛然多情、溫柔忍耐的皇帝,如今已是人鬼殊途,冷冰冰孤零零躺在隔壁大殿之中。千般悔恨萬種愧疚都已無用,如何才能對得起他嗬!
    忽然之間,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嘉平帝當初說這句舊詩時的原話:
    “不瞞卿說,每年這個時候,朕都偷偷寫下遺詔,等到來年春暖病愈,再悄悄毀掉。朕也好笑,這每一年每一日,都好似偷來活的呢,所以前人說得好:‘有花堪折直須折……’”
    皇帝臨終時盯著自己的眼神,帶著溫柔愛惜,也帶著猶豫遲疑,還帶著……信賴托付。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林鳳致本已混沌的腦中忽如電光掠過,一刹時心意清明,脫口道:“原來如此!”突然也不知哪兒生出力氣來,一把推開已經壓到自己身上的豫王,便要起身。
    豫王這時連自己的衣服也都已扯盡了,正將對方抵抗的動作一一壓製、欲待深入的得趣當口,如何肯放,手臂一重,便又將他壓下,惱道:“幹什麼?”林鳳致急道:“快放手,原來……是這個意思。”豫王糾纏著他不放,喘息道:“傻子,這當口怎放得手?你又不是沒同老俞做過,還推推阻阻作甚……”說著便來親嘴,林鳳致一閃,這一口就啃在了脖子上。林鳳致又驚又怒又嫌惡,厲聲道:“齷齪,滾開!皇上的意思是……”
    他陡地醒悟,登時住口,將最關鍵的兩個字硬生生咽了下去。這一掙一說話,力氣用得大了,刀傷又是一陣劇痛,血液迸流,眼前黑眩重新襲來,不禁一陣昏沉。等到這一發昏慢慢好轉,神智回複,身體已經被豫王全然壓倒,擺成了承受的屈辱體位,耳中隻聽他帶著濃濃情欲的聲音咬牙切齒地道:“皇兄的意思?我來替他意思了罷!你害得他勞神用心,累垮了身子,最後還弄得老俞舉兵逼宮,徹底斷送了他性命!你欠他的,我來討還!就是這個意思!”
    林鳳致的性格中原有一種烈性,是個寧死不肯受辱的脾氣,縱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絕境,也決計不肯放棄抵抗。這時候雖然氣力不支,形勢惡劣,依他的本性,卻也不能如此輕易屈服,哪怕是拚命也要拚上一拚的。更何況忽然領悟了皇帝遺言的深意,這便是一個最好的要挾法寶,如何不欲利用?可是茲事體大,隻猶豫了一下,便即失了一半先機,再聽豫王的指責言語,悔疚之心湧上,又喪失了另一半抗衡勇氣。忽然心神恍惚,一片黑暗漸漸向眼前罩落,迷迷糊糊竟自想道:“欠他的……是我欠了他的,該討還罷?”
    “我……就知道不是你,一開始就知道……隻是不想說……你這樣的人,當真抱在懷裏過的話……怎麼能不記得呢……不怪你……我自甘樂意……護你……”
    這幾句斷斷續續說出來的話,是最鋒利的刀子,將心割裂成一片一片。本道自己心冷情絕,本道自己再無可傷,卻原來,還是抵不過這似同情似多情的溫柔。
    驀然一陣貫穿身體的疼痛,將他自意識模糊之中喚醒了幾分。原來就在自己意誌潰堤、精神恍惚的這一刻,對方已然長驅直入,攻城掠地,再欲反抗也已是無濟於事。
    林鳳致身軀不由得一陣劇烈顫抖,平生最不堪的噩夢,恍惚間與此刻重疊到了一處。
    此刻,壓在上方的人一麵含糊說著濃情話兒,一麵蠻橫地肆虐掠奪;那噩夢裏,卻是暴風驟雨般落在身上的恥辱痛楚之外,伴隨著那個既專斷又急切的聲音:“子鸞,你一世都是我的子鸞,別想逃,逃不掉!”
    嗬,逃不掉,無路可逃。哪怕是自己千方百計孤注一擲,終於將這一切棄絕,卻不道又從頭落入一個新的噩夢之中。命運原來是輪回,一次次在傷痕處重複碾過,永無解脫。
    索性就這麼雙目一瞑,無知無覺任由淩辱也就罷了,偏生意識一半模糊一半清晰,卻是不曾暈去。悲憤、絕望、無奈、苦楚,種種情緒潮水似的翻湧上來,又齊刷刷地退落,隻留一片空白。他心中也是一片空空洞洞,不再理會此刻在自己身體上肆意狂暴的力量,隻是費勁側過臉來。睜眼卻見一片黑暗,蠟燭不知什麼時候已然熄滅,滿眼盡是沉沉的黑色,宛如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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