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15 卷一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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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致一直跪坐在皇帝榻前,被時妃撕打過後衣衫淩亂,頭發也揪散了幾綹,臉上兀自帶著血痕,卻似渾無知覺,就這麼臉如死灰目光呆滯地跪著。豫王走到他身前,心裏狐疑,怕他因為受刺激過甚而失心瘋了。正在想是不是也要像打時妃一般摔兩耳光抽醒他,誰知手掌還未舉起,林鳳致突然抬頭,看著他道:“眼下惟有一計可行——拿我做人質,出去逼俞汝成退兵。”
豫王幾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道:“你癡了傻了?外頭就是要殺你,還做個狗屁人質!”林鳳致聲音冷靜,道:“我即是佞幸,若是我已被當眾誅殺,他們還有什麼借口來清君側?——因此決不敢讓我輕易便死的。”豫王煩躁道:“屁話!清君側就是幌子,隻消殺進來便大家完蛋,你當你這條性命著緊!”林鳳致道:“那便當真殺了我,梟首以示亂黨!如此也尚有一線之機,哪怕隻鎮得一瞬,也有機會急旨調羽林軍救駕。這都要看王爺的了。”
豫王心念電轉,片刻便道:“好,便賭上一把!拿刀來!”
殿內之人身上均無兵器,小內侍奔到殿門口拿了一名宿衛的腰刀過來,豫王不接,怒道:“換一把!這刀失手便當真割了脖子——大家須是先做戲。”小六伶俐,急忙又借了把貼身匕首奉上。豫王一把將林鳳致拉起身來,比個劫持的架勢,忽然道:“林大人,這算是苦肉計呢,還是美人計?”
林鳳致不意他這當口還有工夫說笑話,也沒心情回答,任由他將自己雙臂反剪在後,扼住身體。豫王將匕首抵上他胸口,轉念一想,伸手嗤的一聲撕落了他胸前大半衣襟,大片肌膚裸露出來,殿中女眷不由驚呼一聲,紛紛轉頭回避。豫王將匕首直接抵到肉上,咬牙獰笑道:“既是苦肉計,自要逼真些。林大人,萬一騎虎難下,我也隻能當真殺了你,休要怨怪!”
於是一麵吩咐殿中內官,倘有機會,一定要冒死衝出,拿皇帝符信急調宮城之外駐紮的羽林軍入援,至不濟也要先把太後皇後及二位皇子移駕出去;一麵緊緊扼住林鳳致身體,擺出標準劫持式樣往外便走。太後見最心愛的兒子要去蹈此大險,抓住他衣袖抽搐嗚咽,卻又如何阻止得了?
豫王甩脫了母後,半扼半抱,押著林鳳致走到殿門口。突然想起一事,在他耳邊低聲問道:“原來你和皇兄倒是水米無交。那你跟老俞呢?你們做過沒有?”
這一問突如其來,林鳳致正是心神混亂之際,又兼被他撕了衣服半身裸露,到了殿門口寒風襲體,已不自禁全身發顫,忽聽這麼一個無聊問題,隻能雙眼瞪視無語。豫王冷笑道:“要使美人計,那我也得先掂清你的斤兩才行啊——快說,你們做過沒有?做過幾次?”
他眼神迫切,急急逼問,林鳳致臉色霎時間白得有如殿外滿地冰雪,咬牙答道:“三次!夠了!”
豫王嘿的一聲,道:“恁地少!不過也算豔福不淺。”架住他身體,大踏步走向隆宗門,直上門樓。身側兩個持盾甲士忙來掩護。
這一日天色陰霾,烏雲壓城,惟有滿地白雪反射得天地一片寒光冷冷。官靴踏著冰雪一步一個深深腳印,門樓之下便是鼓噪叫囂的叛黨亂軍。豫王登上高處,將林鳳致推向身前,俯首大聲道:“犯官林鳳致在此!請俞相出來說話。”
參與叛亂的禁軍,打著“誅佞幸、清君側”的旗號而來,實際上真正見過林鳳致的人卻不多。這時見豫王用匕首抵著一個衣衫不整的青年登上門樓,宣稱這便是要誅殺的罪魁禍首,眾人好奇驚異,喧囂聲不由安靜了一霎。便在此時,隻聽有人失口驚呼了一聲:“子鸞!”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形,卻能聽出是俞汝成的聲音。
豫王知道林鳳致字“鳴岐”,這聲“子鸞”叫的自然不是他,卻也沒聽說過俞黨重要人物中有什麼叫做“子鸞”的人。不過這時哪有心思管這些細枝末節,向樓下又叫了一遍:“俞相何在?有請出來說話!”
樓下武士忽然向兩側分開,中間一騎突出。馬背上之人穿著軟甲,外罩一件紅袍,正是昨日罪發、押入大理寺審訊的前首輔俞汝成。
豫王平時也經常見著俞相國,以前隻覺他是個麵目清雅的文臣,沒想到他穿起戎裝來倒也威風凜凜。俞汝成今年四十六歲,隻因保養得好,並不見老態,一雙狹長的鳳目常常眯著,精光內斂,從外表看來倒是分外和藹可親。豫王在百忙裏還聯想了一下:林鳳致假裝馴服的時候,也總是這般眯著眼睛似笑不笑,顯得溫順無害,原來這神態是跟老師學來的。然而這師生倆的氣質又是如此迥然不同:俞汝成城府深沉,臉上卻每每笑得藹如春風,讓人摸不透其心中到底懷著好意還是惡意;而林鳳致敷衍式的淡笑卻教人一眼就看出疏離冷漠之意,隻有真心笑起來的時候,才會忽生明豔,燦若驕陽。
這些雜七亂八的念頭,在他腦中隻是一掠而過。俞汝成已在馬背上拱手道:“見過王爺,甲胄在身不便全禮,王爺恕罪!”
豫王先得跟他說場麵話,喝道:“俞汝成!你是待罪之身,不思悔過,反而勾結亂黨,闖宮驚駕,該當何罪?”
這種色厲內荏的嗬斥自然嚇不住業已舉兵的亂臣賊子,俞汝成大聲道:“罪臣自知萬死,然罪臣實在冤枉!所謂大罪,全是佞幸林鳳致無端造捏,誣蔑陷害,蠱惑聖心。老臣實不能甘心伏死,故冒死叩閽,請求皇上明斷!”他嘴上說著伏辯言語,卻並沒有半分“罪該萬死”的惶恐之意,又叫道:“老臣萬死不敢驚動聖駕,隻求聖上秉公處分,讓臣等將奸邪犯官林鳳致提出來明正典刑,以慰天下。不然,老臣冤死事小,民心不穩事大。玉石俱焚,乃老臣萬萬不忍目睹!這全是為陛下基業而計,萬不得已而為之,縱是刀斧湯鑊,老臣也甘受不辭。”
他是文臣出身,官場混跡多年,說慣了冠冕堂皇的話,這一番貌似惶悚謙恭的言語,骨子裏卻無非就是威脅殿內及早投降、任由宰割。豫王又何嚐不是自來在皇宮混大的,立刻反駁道:“聖上早已下諭明日會審,犯官林鳳致如今也押解在此,眾目所見,又未逃遁窩藏,有何不公不正,民心不穩?乃等還不速速退去!”
俞汝成仰天長笑,聲音中竟充滿了狠戾之氣。他旁邊有人大聲道:“會審之事,純屬兒戲!天底下哪有明日會審,今日已預先寫下特赦詔的事情?分明聖意仍是偏聽偏信,一心庇護林鳳致,王爺也不必巧言辯飾了!若有誠意,便將林鳳致交出來由臣等正法罷!”這個人隨在俞汝成馬後,也是一身戎裝,卻是矯旨放出俞汝成的翰林院侍講學士孫萬年。
豫王料不到連皇兄事先寫下特赦詔的事都已經被他們知道了,心內微微恐慌,斜目睨了林鳳致一眼,暗道:“你還說自己可以做得人質,人家豈非口口聲聲要將你正法?隻怕這條性命也要挾不著什麼!”但覺林鳳致靠著自己的身體不住顫抖,也不知是寒冷還是驚怕,側麵的臉色卻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隻是低眉抿嘴,一聲不吭,被自己挾持著猶如泥塑木雕一般。豫王又不禁有些怨懟,心道是你自己出主意做人質,這當兒好歹也應該像個人質的樣子,比如叫喚幾聲,哭泣一下,哀求兩句……沒準俞相看在三次床笫之情,放過了你也未可知,如何這般死樣活氣,緊要關頭連個配合都不會?
但到了這等關頭,再恐慌也得硬著頭皮對峙下去,於是豫王也放聲長笑,說道:“交付爾等,倒是容易。隻怕門樓一開,便要驚動聖駕,小王可擔不起這般重責!好罷,左右不過是個犯官,交出去也是正法,不如小王擅做主張一回,親自替俞相手刃了他,俞相便也可以彌恨退兵,何如?”
孫萬年道:“一個犯官而已!王爺沒得汙了自己的手……”俞汝成忽然冷笑道:“佞幸奸邪,由王爺操刃,還是由臣等正法,有甚兩樣?王爺若以為這般便能脅迫老臣,未免想得左了。”
他這句話說得既冷且狠,渾不在乎,豫王卻立即抓住了破綻,大聲道:“俞相國,小王隻盼你彌恨退兵,何來脅迫之說?倘若當真是脅迫的話……”匕首尖在林鳳致胸口又抵了一抵,陷進皮膚幾分,接著惡狠狠地道:“你不退兵,我便殺他!替爾等清了君側,再不收兵,便是謀反!”
其實“清君側”又何嚐不就是謀反,隻是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掩蓋不能宣之於口的勾當而已。豫王硬把這兩件事分開來說,自己也知道全是無效。然而態度強硬,氣勢卻也頗具一種強勢的嚴厲,一時竟又將門樓之下鼓噪的亂黨鎮得靜了一靜。
俞汝成隻是冷笑,豫王便也奉陪著冷笑不絕。一上一下,兩人的眼神狠狠對上,下麵的是冷酷,上麵的是狠戾,撞得隔空都似乎要迸出火光來。
林鳳致裸著半身被挾持在冰天雪地之中,已經冷得身體都僵了,竟然不再顫抖。豫王的手扼住他身體,觸到他皮膚冰涼,料想他肯定是凍得失了血色,卻不敢分神去看,隻顧瞪視著俞汝成毫不退縮——這大約也算一種對決,誰若眼神稍有躲閃遲疑,不免為對方窺出破綻。
驀地裏,豫王隻見俞汝成和自己對瞪的眼神稍稍飄忽,似乎移向被挾持凍得全無血色的林鳳致。他心念微動,冷哼一聲,手中匕首一送,便狠狠插進了林鳳致左胸,登時一串鮮血飛濺出來。
這一刀來得突然之極。非但門樓下亂黨、門樓上宿衛都料想不到他忽下狠手,就連合謀的人質本人林鳳致都沒想到這一刀,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由痛哼了一聲。
上下一片驚呼聲中,俞汝成手中韁繩一鬆,坐騎奔上兩步,旁邊的護衛急忙挽住。豫王厲聲道:“退兵!至少退出右翼門!反正玉石俱焚,我也沒什麼舍他不得!”
凝在胸口的刀鋒稍稍抽離,鮮血立時噴湧而出,連林鳳致未被撕落的半身衣衫都染紅了。豫王扼在他身間的臂上隻感到溫熱的血液不住流淌下來,便在這時,聽見林鳳致極輕地一聲苦笑,叫了兩個字:“夫子。”
這兩個字叫得極清晰卻又極低微,若非豫王和他靠得極近,幾乎不能聽見。門樓上下一片喧呼雜響,別人自然更是沒法聽見——然而豫王卻敢肯定,俞汝成定是聽見了的,或者即使沒有聽見,卻是看見林鳳致口唇開闔便知道了他在說哪兩個字。一刹那間,豫王見俞汝成忽然麵色慘變,失聲大叫:“子鸞,子鸞!”不顧左右護衛挽留攔阻,驀地驅馬直衝過來。
然而隔著一道門樓,他隻能衝到樓底便不能再前,門樓上的宿衛立即往下槍戟交加。俞黨護衛也跟著衝過來,格擋的格擋,拉馬的拉馬。俞汝成已是大失常態,嘶聲大呼:“子鸞,子鸞,子鸞!”適才那股鎮定冷酷的風度已全然不見,取代的是一片狂亂激烈之態,雙手箕張,竟似要撲上樓來一般。護衛們見不是路,便有兩人橫過馬背去抱持住了他向後強行拖回,俞汝成掙紮中還在大叫:“子鸞,子鸞!”聲音極是淒厲,猶如哭泣一般。
孫萬年大叫:“恩相!”也縱馬過來,耳中隻聽豫王喝道:“退兵!否則我將他格殺當場!”他稍一遲疑,便即回頭下令:“退兵!退到右翼門!”
鐵甲鏗鏘,馬蹄曆亂,這支作亂的禁軍遲疑著,麵麵相覷著,卻到底還是一隊隊調頭向南退去。過了一會,越過前麵的崇樓,人影漸漸消失。又過一會,聲音也漸漸輕了。俞汝成是被護衛強行按在馬背上帶走的,隔了很遠,眾人似乎還聽得到他嘶啞的聲音大呼:“子鸞,子鸞,子鸞!”
竟是那般的悲傷,那般的痛楚,那般的撕心裂肺。
豫王籲了一口長氣,才覺出冷汗已透重衣,心中卻是一片茫然,知道在援兵未至之前,這個危機遠遠還未解決,可是眼下畢竟暫且平安了一分。他呆立良久,感到手上攬住的林鳳致身體越來越冷,才驚覺需得趕緊回去給他止血療傷,於是回過身來先抱住他,以自己的衣袍替他禦寒,問道:“子鸞是誰?你的小名?”卻聽不到回答。隻見林鳳致身體漸漸軟倒,倒向自己懷裏,原來已經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