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卷一  7 卷一章七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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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王自覺這一輩子,也未曾吃過如此大虧,以至於他從暖閣中回到花萼樓的路上,貼身小衣仍是濕漉漉的,一半是冷茶,一半卻是冷汗。他外麵穿著緙絲蟒袍,裏衣濕了別人也不知道,小六還當他在閣裏關門良久,沒有鬧崩,定然是得了手,一路賊笑著拐彎抹角跟主子道喜。豫王實在有苦說不出,隻能暗自將牙磨了又磨,毫無辦法。
    林鳳致那一盞冷茶澆得極是促狹,自前心倒下去,一路從胸口直淌到下腹。雖然豫王當時那副急色模樣是半假半真,卻也委實被撩撥得動了情欲,結果下腹一團火熱猛地被冷水一澆,其苦可知。若在往日,隻怕當場便要大叫起身,揮掌扇去,可是那一刻對方的話實在太過驚人,竟教他呆在椅上半晌動彈不得,一聲不響。直到他回到寢房,服侍他更衣的幾個清俊內嬖拿著他換下的潮濕小衣擠眉弄眼地偷笑,豫王這才領悟過來自己吃了什麼虧,哭笑不得,隻能暗罵:“好個林小子,不將你剝皮挫骨吞下去,如何消得今日之恨!”
    然而這樣的狠話,縱然當著林鳳致的麵擱下來,也是嚇不住對方的。事實上當林鳳致接著侃侃而言,低聲將近日豫王與俞相的嫌疑行跡一一道破之時,豫王第一個反應便是矢口否認,狠狠威脅他:“誣蔑親王,你知道是什麼下場?”林鳳致卻渾不在意,反而雲淡風清地笑道:“王爺若是從此將對下官的一片淫欲,化作殺機,那便是下官的好下場了。”
    這樣的人,嚇也嚇不倒,殺又殺不得,說亦說不過,隻能木呆當場,聽他口若懸河,將話頭一一道來。
    不過,豫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心思難測的林鳳致,分析時局和事理,均是十分精當老到。嘉平帝居然輕易將一個無恥呈身的小官當作心腹,豫王本來隻以為是皇兄麵軟心活,因疚垂愛,如今看來,病怏怏的皇兄,其實並非自己一直小瞧的那般罷軟無能;而如此說來,俞相所謀,實不可行,斷不能成。
    “俞汝成出身寒微,先帝在時不過做到戶部尚書,並非先帝所委任的顧命大臣。隻因治績特出,今上垂青,降恩簡拔入閣,一年之間便將前首輔徐可珍排擠出朝,獨掌大柄,不可謂無才無能。然而朝中先朝所遺老臣甚多,門生故舊安插遍及六部,再加上先帝委任的三公九卿均在,就算不事事掣肘,也時常與內閣相矸格。因此俞相即便掌握大權,卻還遠遠談不上‘權傾天下’。施政議事,每不如意。若要遂他之欲,非得將朝內泰半官員更替淘汰不可。但是今上一向簡靜無為,雖然縱容俞黨,卻也不廢老臣之言。這朝廷上,實際大體分為兩黨——除了立朝無所附麗的中庸臣子之外,或屬俞黨,或屬舊派,交相爭權。要解決這個局麵而獨家坐大,在今上治下,俞汝成是無計可施的。”
    “所謂‘擁立豫王,更新朝局’,名義上是為王爺爭大位,其實不過是欲奪朝中老臣之權,進而掌握天下而已!王爺自以為得一時之利,殊不知先帝所遺的老臣們,或是身曆數朝的忠耿臣下,或是開國元勳之後,盡管也難免門閥黨羽之譏,卻大多忠心為本朝效力——這是因為他們滿門富貴,數代清譽,均係於朝廷,倘有易朔更姓、換羽移宮之事,這些老臣也必然隨著本朝覆滅而萬劫不複。王爺若欲貪圖俞汝成推舉,而棄利益攸關之老臣,換躁進圖利之新人,那麼今朝王爺身登大寶,明日未必不會另有他人黃袍加身。王爺若不惜本朝基業,不顧念太祖太宗血戰而得來的江山社稷,隻貪一時風光利益,那麼自管請便,繼續圖謀,下官也無話可說。”
    “實話說,林某素來悖逆不道,這一家一姓之江山,與皇上相關,與王爺相關,與林某卻有什麼要緊幹係?隻是這幾年俞相為了培植親信,剪除異己,種種狠辣無情手段,王爺諒也有所知聞。如今尚有舊派一係牽製他不得肆意胡為,萬一將來權柄集於他一人之手,必然先大行清洗,他日朝堂之上急風驟雨,可想而知!而本朝曆代均分封同姓王於各地,萬一社稷易主,外地藩王未必不會各舉旗幟,來爭正統,那腥風血雨又可以想見。本朝自定鼎以來安享至今的太平盛世,豈非立刻便要毀於一旦?王爺天潢貴胄,或許懶待垂憐百姓,林某卻是草民出身,一介文臣,樂太平而厭亂世,不願意在有生之年,親曆兵火鋒鏑之苦。——言盡於此,王爺三思。”
    豫王呆坐椅中,周身冷汗涔涔而下。這些話,他不是沒想過,不是不明白,隻是圖謀行險道、走捷徑的人,心內總有“僥幸”二字,又有“利益”一物,蒙眼障目,讓人即便是知道不妥,也甘願飲鴆止渴。因此當林鳳致慷慨陳詞之時,他倒不僅僅是為這番言辭所驚所動,而是因為這番道理,原來是這麼人所共知而震駭——既然這樣,圖謀還有成功的可能嗎?
    隻是在這場合,無論如何,對方說得再有理,再私心暗讚,臉上也萬萬不可認同,還是得死撐到底:“林大人一片言辭慷慨激昂,果然是世間至理。爭奈小王並沒有非份之念、不軌之心,這番話未免白說了。”
    林鳳致也不追究到底,微笑道:“這也是,王爺忠心可昭天日,原是下官杞人之憂而已。”
    他說了這麼一大篇話,不免口幹舌燥,盞中茶水已全部倒進了豫王的衣領裏,於是便走過去倒熱水。豫王望著他背影,雙手捏拳,一時惡念橫生,幾乎想找把刀當場將此人砍殺。隻是身在大內,哪裏容易找得到凶器?何況倘若真的殺了此人,就算皇兄不追究,自己也是說不出理由來,對將來更是大大不利。心裏又不禁浮出一個古怪念頭:“這樣的人,要真殺了卻也可惜!”
    林鳳致忽然又道:“下官聽說,當年王爺尚在童稚之年,便曾向先帝進諫,不願剝奪親兄長的太子之位。據說這善念來自於已故劉太保一言:‘自古以來,難有終其天年的廢太子。’因為這一句話,王爺甘願放棄先帝欲予之大位,而保今上東宮無恙,這是何等孝友天性?難道到了今日,卻欲聽俞汝成巧言相誘,寧可置今上於死地麼?”豫王衝口道:“胡說!怎會對皇兄不利?”林鳳致回頭看著他,笑道:“也是,俞相的提議,說的是逼今上退居深宮,擁立王爺,沒說要對皇上不利。然而,自古以來難有終其天年的廢太子,難道卻有安逸餘生的廢天子?王爺天生睿智,自是比區區所想更具明見,下官倒是多嘴了。”
    豫王回想到此處,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是不得不歎。林鳳致此人,說話間闡明利害,擺開道理,已經說得九分九之妥,最後還要加上動之以情一條,委實靈巧,委實銳利。這樣的人,殺掉固然可惜得很,留在皇兄那裏,卻也令人下半輩子,不敢放心大意。
    但林鳳致淡淡而笑,說道:“王爺放心,下官也不會久居朝堂。此事了結,便是下官離去之日,決不至於一直礙著王爺的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極為平淡,眼中卻微露蕭索淒楚之意。豫王從來隻貪色欲,不屑情愛,這時被林鳳致長篇大論分析一番,既警告又勸說,心裏又驚又懼又疑又恨,一時惟剩忌憚戒備,哪還有方才的欲念?然而在看到他這一絲奇異神情的時候,卻不自禁心中一動,隱約覺得他所說的“離去”,並不僅僅是離開朝堂那麼簡單。一霎時間,即使是表麵上大大咧咧的豫王爺,也感到對方壓抑著的情緒是波濤洶湧、複雜驚人的。
    於是他便問道:“你和俞相,當真就有如此深仇大恨?我聽說老俞對你可是真好。”林鳳致道:“國家大義,豈顧私恩。”豫王笑道:“麵子話就免了!據我所知,老俞可是一直當你如珠似寶地捧著。你的功名前程,均出他手,連上屆的名花榜,都是他指示禦史上書,替你禁毀掉的。不然的話,林大人的聲譽,可實在不妥得緊啊!他如此相待,你卻反來向皇兄告發這謀逆大罪,明擺著要滅他滿門,就算你們床笫失和、情海醋波,也沒這麼切齒刻骨的罷?難不成竟是殺父奸母、奪妻淫女的不共戴天之仇?”
    他問這些話,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討便宜。反正今日不論在口舌還是氣勢上,都輸定了,不如拿對方最不想說的事情,稍稍羞辱一番,也算小出了一口惡氣。這個問題本來沒指望林鳳致會回答,可是出乎意料,林鳳致竟然答了,說話時仰起頭,眼中微微閃著陰鬱的火花,聲音雖輕,卻帶著森森寒意。這股壓抑的、隱約似含悲哀而又無比決絕的殺意,使豫王一直到回房坐定,尚自心底發冷發顫。
    林鳳致隻是簡簡單單答了一句話:“不錯,是不共戴天之仇。”
    豫王覺得,能讓這樣一個人恨到如此,絕對不是普通的事,而且,絕對是太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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