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樂坊浮沉恩義燃  第三章 入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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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放坐在桌邊,滿意地看著許夭把粥碗掃了個底朝天。
    “還要麼?”他的嘴角難掩笑意。
    許夭搖了搖頭:“吃飽了。好久沒有吃得這麼舒坦了。”
    “對了,你今年幾歲?”過了數秒,沈放突然問道。
    “……13。”
    “我比你大三歲,今年正好16。”沈放笑嗬嗬地回答。
    許夭也不做聲,看著他把圓桌再度搬回牆腳。那桌子怎麼說也是石頭製的,看上去十分沉重,16歲的沈放卻如此輕而易舉地把它搬過來又搬過去,足見臂力驚人。
    “你似乎不太愛說話。”沈放側過頭來看著他,“可是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聲音,真是好聽。”
    這突兀的讚美讓許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好淡淡地“嗯”了一聲。
    “要出去走走嗎?”沈放望了望窗外,“今天的天氣不錯,我昨天進城的時候看到城南有條河,在我們大漠,是根本見不到河的。”
    “好啊。”許夭似乎沒法拒絕他的提議,“但是……你沒有正事要辦嗎?”
    “還沒到時間啊。走吧,在古雷發現我們跑出去之前!”
    許夭聞言不禁莞爾。昨夜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到那個叫古雷的男子稱沈放為頭領,雖然不知道這稱謂的含義,但也猜得出古雷與沈放之間相當於侍從和主人的關係。但是,古雷似乎把沈放看得很死?莫非是對仍有些孩子氣的沈放不太放心?
    清澈見底的河水自麵前緩緩流過。
    沈放和許夭並肩坐在河邊橋墩的陰影下。幾艘烏篷船穿梭於河的兩頭,河麵上飄蕩著船娘悠揚的歌聲。
    河的對岸,是熙熙攘攘的寮城市集。再過去便是烏瓦粉牆的民居,一座緊挨著一座。
    欣賞著這難得一見的水鄉景致,沈放也靜默了下來。
    河畔的柳絮飛飛揚揚,雪白的絲縷落了他們一身。
    “你所說的大漠,一定離這裏很遠吧?”許夭第一次主動開口。
    沈放的眼神變得幽遠:“是啊。快馬加鞭的話,也要行一個月的路程。這裏的美,和大漠完全不同。我從小在大漠長大,放眼望去,隻有無邊無際的漫漫黃沙,和碧藍碧藍的天。這裏的山水很是秀氣,像個……招人疼惜的少女。而大漠則是豪放的,張揚的,似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綿延流暢的丘脊線,就是那漢子的脊梁。”
    許夭沒有應聲。突然發現,麵前這率真狂放的少年,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麵。或許,他已與他所熱愛的大漠融為一體,大漠的雄渾早已注入了他的血液中,才能說出這樣的感悟吧。
    “許夭!”沈放驀地轉過頭來,目光炯炯,“跟我一起去塞外大漠吧!他會張開雙臂歡迎你,就像我一樣!那裏是我的天下,你再也不會覺得孤單,也沒有人敢欺負你,如果有人讓你受一丁點委屈,我會用這對拳頭把他打入地獄,讓煞熱姆將他永遠埋葬!”
    鼻子驟然有些發酸,令許夭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好好考慮下吧?”沈放的語氣急切。
    沉默半晌,許夭輕輕點了點頭。
    “太好了!”喜出望外的沈放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當許夭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之時,沈放放開了他,“下午我要和古雷去辦重要的事,這點錢你先拿著,自己去買點東西吃。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在城門口會合!你可一定要來啊!”
    見許夭神情又有些猶豫,沈放鄭重其事地強調:“你若是不來,我就在那裏等上三天,直到你來為止!”
    “我會的。”注視著古銅色的少年臉龐,許夭終於微笑著點頭。
    夕陽西下的時候,驛車上的許夭掀起了車簾,呆呆地望著暮色蒼茫的後方。
    寮城城門早已看不到了。此刻,沈放應該已經到了城門口,正在焦灼地等著自己吧?
    許夭甚至能想象得出,沈放那心急而又滿懷期待的表情。
    隻可惜,這次要讓他空等一場了。
    下午在沈放和古雷離開之後,許夭便用沈放給他的錢,搭上了前往天都的驛車。
    許夭不知道,沈放會不會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在城門口等上三天。
    注視著車窗外愈來愈濃重的夜色,許夭的麵頰有些潮潤。
    對不起,沈放,我騙了你。
    麵對你熱切的眼神,拒絕的話,我說不出口。
    我真的想跟你走,去感受那氣勢恢宏的大漠,去過另外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不能。
    今後的路雖然艱辛莫測,但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別了,沈放,令我難以忘懷的大漠之子!
    ……
    到達天都之時,已是深夜。
    然而,這座不夜城的狂歡才剛剛開始。
    許夭仰著頭,注視巍立於前燈火璀璨的三層畫樓建築,正麵高懸龍飛鳳舞的四字——天頤樂坊。
    絡繹不絕的華貴馬車徐徐駛入寬敞庭院,許夭憶起了昔日樂陽樂坊前車水馬龍的盛況,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年,天頤樂坊、歆香樂坊與父親開創的樂陽樂坊並稱為天都三大樂坊。經常流連各大樂坊的紈絝子弟盛傳天都皇城有三絕:天頤的歌舞,歆香的琴瑟,樂陽的美人。
    憑心而論,樂陽坊的生意是三家中最好的,每晚賓客盈門,鶯歌燕舞至天明。但父親卻始終對外界風評耿耿於懷,認為藝能才最是彰顯樂坊品味,以色悅客始終是三等樂坊的生存之道。
    佇立良久,許夭將目光投向了樂坊左側。
    那裏是個垂柳環繞的天然湖,波光粼粼,月色撩人。
    暗香浮動的夜風中,歌聲、琴聲徐徐飄蕩。
    小時候在樂坊裏,許夭也聽過不少類似的歌聲,父親總是搖頭喟歎:這些閹伶的歌喉雖好,卻失於柔美,與女子並無二致。每每聽到許夭放聲高歌,父親緊鎖的眉頭便會舒展開來,嘴角眉梢難掩笑意。自為許夭淨身之日起,父親便將來日振興樂陽坊的重任,完全寄托在了獨子身上。
    誰曾想,許夭剛滿幼學之年,一道子虛烏有的罪名便查封了樂陽坊,父親鋃鐺入獄,不久便含恨而終。
    樂陽樂坊沉寂後,唯今能與歆香樂坊抗衡的,便是這座氣勢恢宏的天頤樂坊。
    許夭目送數輛馬車停至樂坊燈火通明的門前,早有殷勤的龜奴、小廝迎上前來。從下車者的錦衣華服即可推斷,醉心此處的都是達官顯貴、商賈富豪。許夭看不見他們的麵容,隻因他們無一例外戴著麵具,頗顯神秘。即使客人忘記,樂坊小廝也會及時奉上各式麵具供來客選擇,這也正是天都樂坊業的特色之一。
    待這一撥客人盡數入內之後,許夭挺起了腰杆,徑直朝大門走去。
    “去去去,這裏不是黃口小兒該來的地方!”老遠,龜奴便麵色不耐地朝他連連揮手。
    “煩勞通報一聲,平南城許夭求見天頤坊坊主。”許夭緩步走近,語氣不卑不亢。
    這幅泰然氣勢倒令龜奴一愣,不由仔細打量起麵前的小小少年來。隻見他的容貌俊美非凡、氣質出塵,身上的月色流雲袍雖不算華貴,倒也質地上乘,做工精良。
    昔日確曾有未成年的富家公子為防長輩責難,偷偷前來坊中尋歡。但指名要見坊主的,眼前還是第一位。不過,他所說的平南城乃天壑國三大商業中心之一,聚集了不少名門望族、紅頂商人,其中不乏少年英才,莫非,此人大有來頭?
    這一尋思,龜奴不由滿臉堆笑:“張坊主正在樓上,許公子請戴上麵具,隨老奴來吧!”
    和著隱隱傳來的歌聲、樂聲,許夭跟著龜奴行至三樓,來到了一扇暗紅木門前。龜奴進去沒一會,便殷勤地請許夭入內,自己則躬身退出。
    房內的男子年約四十出頭,麵容和善,天庭飽滿。他含笑迎上前來,朝許夭拱手作揖:“鄙人乃天頤樂坊坊主張和德,敢問這位許公子……”
    “張世伯……”許夭摘掉了麵具。
    張坊主瞠目半響,失聲驚呼:“徐衡,衡兒!是你麼?!”
    “是我……”許夭的喉頭有些發澀。
    這位張和德張坊主昔日和父親私交甚好,表麵上是競爭對手,互不相讓,彼此之間卻惺惺相惜。
    張坊主急急上前,將許夭一把擁入懷中:“孩子,令尊出事之後,我四處打聽你們的消息,卻聽說令堂帶你回家鄉去了!”
    “是的。後來在家鄉,又遭遇了些變故,所以我這才投奔世伯來了。”
    “好,好!”張坊主連說了兩個好字,“衡兒,瞧你真是長大了許多,這兩年來,你可受苦了啊!”
    “多謝世伯關心……”許夭垂了頭,低聲回應。
    “對了,衡兒,關於令尊的案子,我已托吏部嚴大人暗中查明真相!”
    “怎麼?!”許夭抬起頭,驀地瞪大了眼睛。
    “當年正是歆香樂坊勾結了朝廷重臣,誣陷令尊,借此搞垮令尊的樂陽坊。原本他們也要伺機對我天頤坊下手,幸好我平素與吏部、兵部諸位大人常有來往,他們才不敢輕舉妄動。”說到此處,張坊主不由長歎一聲,“令尊就是心氣太盛,不願攀附高官重臣,方才吃了大虧。”
    許夭雙手握拳,麵色一時有些泛白:“這麼說,即使明知是歆香樂坊陷害了家父,我也無能為力?”
    “衡兒恐怕不知道,歆香坊的二老板,實際就是當朝盧丞相的女婿——魏展廷。所以,要想扳倒歆香,為令尊報仇,還得從長計議啊。”
    許夭默然半晌,忽然倒頭就拜:“張世伯,請你收下我!”
    張坊主有些措手不及:“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快起來!令尊與我私交匪淺,我收你做義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許夭決絕地搖頭,“我隻是想留在坊中,做天頤的閹伶!”
    張坊主更是愕然:“衡兒,你……”
    “張世伯,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在六歲時便被家父淨身。”許夭的笑意清冷,“身為閹人,不入樂坊,我隻是廢物一個。成為天下第一閹伶,是我此生的目標,更是為了完成家父的夙願!”
    張坊主沉吟數秒,抬手扶住少年瘦弱的肩頭:“衡兒,你真的心意已決?”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張世伯,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如今我已改名為許夭,關於我的原名,望勿再於人前提起。”
    “我曉得其中利害。”張坊主點了點頭,麵色凝重,“許夭,從今日開始,我會留你在坊中。但來日能否成為天頤頭牌,還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你的資質過人,也曾受過基礎訓練,但這遠遠不夠,要想脫穎而出,仍需要長期的磨礪。身為坊中學徒,吃苦是必修課,今後我會一視同仁,你可別指望從我這得到任何優待。”
    許夭深深作揖:“多謝坊主成全!也請坊主放心,再大的苦,許夭都能承受!”
    半個時辰之後,許夭跟著張坊主行至天頤坊後院的寢閣。此閣乃坊內閹伶、歌舞妓的居住地,平日學徒們的訓練就在緊鄰寢閣的天頤學坊中進行。
    二人剛剛走上樓梯,便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至上而下。
    許夭抬頭一看,卻是方才引自己入內的那位龜奴,他此刻正哭喪著一張臉,滿頭滿身的茶葉水,好不狼狽。
    見著張坊主,龜奴頓時如遇救星:“坊主啊!你來的正好!那藍翎又在使性子了!說什麼今晚沒心情上場!他可是咱天頤的頭牌,有多少熟客都是衝著他來的,若見不著他,坊中不鬧翻了天才怪!我好言好語地跟他說理啊,他竟然掄起茶杯就砸!幸好我閃得快,不然這腦門上就得留個疤了哇!”
    “這藍翎兒,真是越來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張坊主不由沉了臉,抬腳就往樓上走。許夭不明所以,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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