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樂坊浮沉恩義燃 第二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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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夜晚,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驛路旁,蹣跚地行走著一個瘦小的人影。過於寬大的衣擺打了結係在腰間,空蕩蕩的褲腿混合了雨水和泥漿,沉甸甸地墜在腿旁。滿麵的塵土被雨水一浸,臉也成了花臉,原本燦若星辰的墨眸似蒙上了一層灰,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家鄉,已經回不去了。一年之前,自己和奶娘就是被叔父從老宅子中趕出來,才會四處乞討流浪,直至碰上了閻三這個惡煞。
除了家鄉,自己唯一待過的地方隻有天壑國的皇城——天都。記憶中的天都,夜夜笙歌,熱鬧繁華。在那裏,可以實現父親寄托於自己的夙願,更重要的是,可以達成為父親報仇的目標!
自前夜殺死禁錮自己的惡人,重獲自由以來,少年徐衡就朝著路人所指的天都方向,不停歇地走著。
他沒多問徒步前往天都需要多少時間,隻是相信,自己一直這樣走下去,天都氣勢恢宏的城門,總有一日會出現在眼前。
這一天,他渴了就喝溪邊的水,餓了就摘路邊的野果,有位賣菜的大娘看他可憐,還給了他一個窩頭吃。然而一路走來,肚子很快又空空如也。
結束了不見天日的一年,下午,刺目的陽光和灼人的熱浪讓他昏昏沉沉,這會卻又下起了雨。雨勢雖不大,沒一會他的全身都已濕透。饑腸轆轆,疲累至極,腿上更似灌了鉛,但是那股強烈的精神力量仍舊驅使著他,不停地往前,往前。
深夜時分,驛道上馬蹄聲驟起。兩匹快馬撕開了層層雨幕,疾馳而來。
馬上少年潮潤的烏發迎風擺動,炯炯有神的雙眸直視前方,古銅色的青春臉龐混合了汗水和雨水,淡淡發著光。
“古雷!路邊好像有人!”少年高喊道,倏然停住了馬。由高速疾馳瞬間轉為靜止,少年精湛的騎術令人稱絕。
身邊喚作古雷的中年男子也應聲下馬,與他一起查看驛道邊上趴著的灰色身影。
“還是個孩子啊。”翻過那張滿是泥水的臉,少年眉頭微蹙。
“頭領,我們此次有任務在身,還是少管閑事為好!”古雷出言提醒。
“不管他的話,他會死在這裏的。快!”少年不由分說抱起地上的人,古雷忙幫著他把對方在馬背上放好。
少年隨即翻身上馬,一手護住趴在馬上的孩子,一手駕馭馬匹。兩匹馬撒開了四蹄,絕塵而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擺弄自己的身體。
徐衡猛然睜開了眼睛。
可怕的記憶湧上心頭,徐衡動作激烈地推開麵前的手,拉緊了自己的衣服。
燈光下,眼前出現了一張陌生少年愕然的臉。這少年大約比徐衡大個3、5歲,膚色比徐衡見過的人都深,濃眉大眼,高挺鼻梁,臉部的輪廓如刀刻一般。衣著是一幅商人打扮,但舉手投足間卻難掩野性氣息。
“你醒了?”少年開口了,聲音洪亮,“看你這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我隻是想幫你換身衣服。”
“我自己來。”徐衡有氣沒力地回答,低頭瞅了瞅自己髒兮兮的狼狽樣,“我想……先洗個澡。”
少年指了指浴房的方向:“要幫忙嗎?”
“不用!”聲音微弱卻堅決,徐衡抓起身邊的幹淨衣物,蹣跚著進了浴房。
浴房裏的水聲響了好久。聽著那連綿不絕的嘩嘩水聲,少年不免有些擔心,這孩子的身體狀況那麼糟,會不會又暈倒在裏麵了?
正當他想推門查看之時,門開了。與清清爽爽的徐衡打了個照麵,少年不由瞪大了眼睛。
乖乖!搞了半天,自己救的竟然是個女孩子?!
也難怪少年會誤會。這徐衡本就皮膚白皙、膚如凝脂,再加上終年不見陽光,更是白得晶瑩剔透。且他又生得眉若遠山,明眸皓齒,如玉鼻梁下是不點自朱的唇瓣,動人容姿比女子還猶勝幾分。
此時,徐衡的眼睛仿若蒙上了一層瀲灩水霧,微啟的雙唇紅潤誘人。剛出門口,他便一頭栽倒在少年懷中。
感受到由他身上傳遞來的異樣熱度和滾燙的鼻息,少年低呼:“你發燒了!”
昏昏沉沉的徐衡已說不出話,口中隻是嚶唔作聲。
少年連忙將他抱到床上,又用手巾浸了冷水給他降溫。
正在此時,中年男子古雷推門進了客房。他剛剛在城裏查探了一番,沒有什麼異常情況。寮城隻是天子腳下的一個中型城鎮,外來人口眾多,所以他們才會打扮成商賈模樣混入城中。
“這孩子病了,想辦法弄些退燒藥來!”少年回頭看向古雷,語氣帶了焦急。
古雷嘴唇翕動了兩下,本想說點什麼,終究掩門而出。此處頭領與自己孤身深入敵城,本就危險重重,如今又多了這來曆不明的孩子,等於平白找了個累贅。但古雷深知頭領的秉性,他雖然年少,卻一向俠肝義膽。現在若要他見死不救,更是不可能了。
頭好重,好重……
眼前一片血霧彌漫,身下似真似幻的痛楚侵襲而至。
耳邊傳來熟悉的低語:“衡兒,不要怪為父狠心,來日你一定要成為天壑第一閹伶,光耀我樂陽坊,了卻為父的心願……”
紅霧化作了一片落英繽紛。父親站在遍灑陽光的庭院中,麵上是鼓勵的微笑:“衡兒,大膽唱出來!你擁有無與倫比的嗓音,足以令天下人為你傾倒!”
努力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台下晃動著無數張臉,胖的,瘦的,譏嘲的,惡毒的,幸災樂禍的。
“滾下去!沒有聲音的閹人!”
我的聲音呢?我的聲音哪去了?
沒有聲音,我就是一個殘廢,一個任人恥笑的廢物……
父親,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要當廢物,不要……
我必須成為第一,我還要為你報仇啊!父親……
看客們的臉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慘白的臉孔,殷紅的雙眼和咧開的嘴角不斷滲出血來,淫笑的麵容猙獰:“寶貝,你的聲音在我這呐,你那死鬼老爹也救不了你!你哪兒也去不了了!還是乖乖地做我的老婆吧,哈哈!哈哈哈!!!”
……
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徐衡撞入了一個溫暖堅硬的懷抱。
“你做惡夢了……”少年緊擁著他,輕拍他的背。
無助地依偎在少年胸前,冰冷的淚流了滿腮。
額上覆了一隻溫熱的手掌:“還好,燒已經退了啊。看不出,你一幅弱不禁風的樣,身體卻像沙漠狼那麼頑強!”
徐衡不明白沙漠狼是什麼,也不想開口,隻是靜靜地閉著眼睛,享受這種久違了的感覺。好溫暖,好安心,仿佛又回到了家人的懷抱。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
沉默半晌,徐衡在少年懷中點了點頭。
“我叫沈放,你叫什麼?”少年似一下來了興趣。
過了許久,徐衡才發出了蚊蚋般的聲音:“許夭。”
就讓徐衡這個名字隨著過去埋葬吧,從今天開始,自己將作為一個全新的人活著。
“許夭?”少年沈放大聲重複了一遍,“漢人的名字怎麼這麼奇怪?”
許夭這才注意到,沈放的口音和自己熟悉的也有很大區別,卷舌音特別多,尾音也很濃重。但“沈放”這個名字不也是漢人的名字麼?他不禁有些好笑。心情放鬆之後,他的眼皮又開始沉了起來。
沈放似看出了他的倦意,輕輕將他放回床上:“許夭,你再睡會吧,離天亮還早呐。不用害怕,我就在你身邊。”
“嗯。”許夭在枕上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再度沉沉睡去。
這一覺倒睡得很是安穩。許夭一覺醒來,窗外已是一片陽光燦爛。
映入眼簾的是一頭根根乍起的黑發。沈放正伏在他的枕邊,睡得正香。
心底湧上了一股熱流,許夭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觸他的頂發。果然如想象的那般,很粗,很硬,很紮人。許夭的嘴角不禁漾起了笑意。
突然間,他的手被人捉住。麵前的沈放抬起頭來,一對眼瞳亮得懾人。
許夭驚奇地發現,在陽光下沈放的瞳仁並不是純澈的黑,反而摻雜著淡淡的琥珀色,像是……獵鷹的眼睛。
在老家書房的牆壁上,許夭曾經見過鷹。那是一幅雄鷹展翅,正欲撲向獵物的畫卷。初見之時,他不禁為鷹的雄姿、強悍和力度而深深著迷。
而此刻,沈放正用那樣的眼神,靜靜注視著自己。
許夭的心不由戰栗了一下,有種被對方俘虜的錯覺。他心虛地低下了頭,臉頰突然有些發燙。
握著許夭指骨纖細的手,看著那豔若芙蓉的臉龐,沈放的胸口劇烈跳動起來。
氣氛一時有些異樣。
僵持了片刻,沈放終於放開他的手,笑著起身:“肚子餓了吧?古雷讓小二準備了些清粥,他說漢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喝這個。”
許夭點了點頭,沈放立馬把圓桌移到了床邊,桌上的粥已經有些涼了,但仍散發出好聞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