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驄難係  凝傷-12-大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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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玉”過去,婚禮的籌備再無大事。旬日齋戒、沐浴,隔日試衣、修飾……時光如篩,細節已從孔中遺漏,唯一留下的,隻有當時的心情。
    不是不煩的,不是不累的,然而耐性是空前的韌,女史的每句“然而——”“最好是——”,我都絲毫不差地執行。
    隻要想象緗看到妝成玉人的表情,繁瑣和沉重就煙消雲散。
    不過,在大婚行禮之前,我是絕對不讓緗看見的。於是緗每來探視我都躲進內室大發嬌嗔,硬是把他趕了出去,留一殿無聲竊笑的宮人,連端穩的女史都抿了嘴角,垂首不語。
    我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但是,緗,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見你,也不是怕你打擾了這些幕後細務,隻是每個荒誕的傳說都足以讓我戰戰兢兢。若是正禮前看見婚服果然導致婚後不睦,若是真有恨嫁的怨靈糾纏被愛的新娘……我心裏終究是太在意幸福,故不敢冒一絲的險。
    我的心,就像是懸在冰絲上,移向溫暖的新生,佳期愈近,支持愈輕,恨不能一躍入你的懷中,又不甘錯過這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甜蜜與期待。
    一日,一夜;又一日,又一夜……終於,到了大婚的日子。
    醜時下三刻,女史柔聲喚醒了我。雖然前夜歇得早,不慣早起的我還是睡意濃濃,朦朦朧朧地任女史領著一眾宮人將自己重重疊疊裝束起來。記不得多少番包紮上來,鏡中的身影卻仍是娉婷嫋嫋,我恍恍生疑:那些衣物上了身怎就沒了痕跡?莫不是千層糕入口即化的酥皮?
    然而女史驚破了我的神遊:
    “娘娘,妝成。”
    我一醒,凝神看進了銀鏡。
    喜服是穿熟了的:細薄到半透明的素絹,漸寬漸長地裁了三十六件寬衽深衣,漸繁漸複地刺上吉祥圖案,靜則渾然一體,動則變化百般。
    新娘是看熟了的:明眸,皓齒,丹唇,雪膚;順滑如水的褐色長發,經過一彎又一彎的轉折,終於自耳後飛流直下,垂至腰間,正連上褐色的腰帶,額上褐色的墜、耳垂褐色的環,裙下褐色的履,都仿佛瀑布中濺出的水花,自然而然。
    我輕輕地抬起手,鏡中的人也輕輕地抬起手;我觸上她的指尖,一絲沁涼自指尖上傳。半夢半醒的燥意神奇地平複,鏡中映出的眼神,已經清明。
    “妝成。”我輕聲肯定,頓了片刻,沉聲宣:“升輿。”
    王後所居的正宮地勢最高,然而大婚前夜我卻必須住進地勢最低的臨宮,待婚禮當日,從離開宮門那一刻起,就是步步上升,直至那個最高的位置。
    鳳輿很穩,幾乎感不到行進,想來即使車身上圍繞的九鳳是活的,也不會動搖幾根羽毛。我端著最標準的姿勢坐著,低垂著眼,視野中隻有膝上層層精繡的裙裾,腦中卻奇異地出現了車內的自己:一絲不苟,精美華麗,聲息全無,真像祀典中漸漸接近祭壇的犧牲。
    緗,為了你,我甘為犧牲。
    鳳輿很慢,步行不足半個時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仍然未到。我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這一路上,有多少目光,羨慕的,嫉妒的,欣慰的,鄙夷的……沉甸甸。
    是因為這些目光,擔輿的宮人才邁不開步麼?
    我閉上眼,告訴自己要忘記。記得緗,隻要記得緗,就夠了。
    終於,鳳輿微微一震,該是落地了。我理了理紛雜的思緒,雙手略在膝上一按,為隨後的起身下輿做準備。
    我的手還沒有放鬆,輿內的光線已經明亮了些,想是軟皮裁製的冬製外簾被挑起了;隨之掀開的,是九層絲綿軋製的中簾;再然後,幾不可聞的颯颯聲中,由牙箸粗細的竹篾列編的內簾卷升上去,我看見鳳輿前光潔的漢白玉祭道。
    這一切,已在夢中重複多次,以至於我竟有片刻恍惚,對自己的熟稔生出淺淺的畏懼來。
    然而膽怯終究隻是片刻。片刻之後,我若無其事地盈盈立起,早已候立輿旁的一對宮侍躬下身子,四手輕推,一卷素色氈毯,緩緩展開。
    天光晴好,鋪在平整如鏡的祭道上,卻沒有耀眼的反射,隻是淡淡柔光,像是有什麼未知的光源,從地底散發光輝。各種各樣的高產果獸在紋理細密的素毯上舒展開來,籠在那祭道的柔光中,仿佛活了一般。
    我還是畏縮,但鳳履已自發踏了上去,好像腦裏心中的忐忑不安,並不屬於這雙腳的主人。我掃視著已然經過的果獸,毫無目的地默念它們的寓意:
    “豕(shi),多生繁育,隨遇而安……”
    “石榴,多子多孫,花果並榮……”
    “落花生,不拘沃土,拙外慧中……”
    素毯在我的身後緩緩卷起,那些我曾踏過的果獸,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像我已度過的時光。
    素毯已畢,我抬起頭,看著靜立在神廟門口的緗,微微笑了。
    緗,你知道嗎,我已經覺得自己嫁給了你呢。
    進了神廟,焚香禮拜,依照禮製,一一履行繁複規章。
    兩個時辰過去了,我沒有出錯,卻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隻知道,這一切,都是與緗一同完成。
    隨後,便是由新郎獨攬的“三告”了。
    緗靜立於祭壇中央,高冠聳峙,層衣疊嶂,黑發黑眸,白玉姿容。
    我看得心酸——是被充滿了的酸脹,幸運,期待,惶恐……不敢相信這樣一個男子,將成為我的夫君。
    天,地,素國諸位先祖,今時一切國人,在這最接近神靈的所在,共同為我們見證。
    “告天!”
    緗滿飲雲酩,放下素木樽,雙手舉起,頃刻,悠悠十道雲氣自他指尖逸出,遞上長空,彌散一片,隨即化出字來。
    那是上古傳下的字體,唯王室子孫可習,我隻知這篇是告天文,形式固定,因而尋到正中一行,默念“當此吉期,素緗取溫凝嫣,誓終生相伴,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雖然不懂,我卻認真凝視著那列昭示幸福的字體,無意識地逐字數著。
    四字,五字——我心中一驚!再數,第二句仍是五字,五字……“素緗取溫凝嫣”該是六個字,怎麼隻有五字?緗竟是出錯了嗎?
    我轉目看緗,他凝視著空中那篇開始消散的字跡,目光綿柔勝水,就像看著我的時候一樣。
    罷了,緗絕不會做出破壞婚禮的事情,我何需自擾?
    “告神!”
    天光雲靜,素花樹粗長的枝卻忽然顫動,每根枝條上都膨起密匝匝的花芽,花芽長大、鼓脹、豐至極處……齊齊綻放。
    目眩神迷。片刻之前蕭瑟得不似活物的素花樹,片刻之後就馥鬱襲人,像暗顏老婦乍成明豔少女。震撼,無可名狀。
    有間,歡呼聲震耳欲聾:“天佑聖素!”
    “告祖!”
    緗攜我的手,一同在素國列代先王的靈位前跪下,三叩。
    起身的時候,我聽見緗輕輕地說:“聖素諸祖,這就是我要娶的人。請護佑我們,兩情久長,瓜瓞(dié)連綿。”
    按照禮製,告祖時新婚夫婦依司禮監指示叩拜即可,不需祝禱。我這些日子都是強記禮儀,唯恐行差踏錯,聽得緗出聲,下意識停了一停,就要糾正,然而電光石火間猛然醒悟,隨即呆了,隻覺得心被輕輕地破了個口,滿漲的情溢了出去,順著臂膀到達手心,連指尖都是甜的輕顫;喉舌卻拙了,張不開,說不出。
    緗微側臉看了我一眼,眸間盡是柔意。唔~他懂的,全都懂。
    我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幸福中,轉入殿堂。其後自有一列婚慶典禮,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我還是恍惚得仿佛木偶,憑著曾有的練習走完了過場,渾渾噩噩,就進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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