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明·媚》番外1——溯盡時光亦無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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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間可以回溯,我是否還會踏入那片樹林?
其實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這世上最難的就是先知,況且即使先知,也敵不過刻意的算計。
所以,我隻能在生命的盡頭,緩緩地回憶,與她相識的一幕一幕……
“啊!蛇!”女子的尖叫聲劃破寂靜。我不假思索循聲奔去,看到幾乎暈厥的她。雙目一掃,我判定她的傷在大腿上,事急從權,我隻能伸手撕她的裙子。
“滾開!你這強人,乘人之危……”
毒性發作,她沒說完就暈了過去。我急忙找準創口,取寒冰匕劃個十字,一麵四周封擠,一麵用寒冰匕吸收毒血。
看著她肢體上烏青的毒色漸漸消失,我鬆了口氣,這才顧上瞪她一眼。活了二十年,我還是第一次被稱為“強人”,絢兒聽到非笑死不可。
視線觸及她臉頰的時候,我微微一怔。好一張眉目如畫,中毒而青白的臉色也無法令她猙獰,反而生出一股嬌柔楚楚的風範。
我不是沒見過美女。素國多佳人,我的妹妹素絢更有“天下第一美女”之稱,不說別的,她的姿容比起絢兒來,就要遜色許多。然而,我就是心弦輕顫,像是連自己也不知的遺失珍寶,安然回歸,莫名地柔情暗生。
思緒一亂,本來全無邪意的急救,也成了瓜田李下。我連忙收斂心神,隻盯住正在吸血的寒冰匕,卻發現寒冰匕正緩緩插進她的創口,漸沒漸深!
我駭然。寒冰匕若是完全插入肌體,便是血不盡拔不出!我用寒冰匕吸毒血已有多次,匕首自動深入的情況卻是首見。當下我不敢繼續,猛力拔了匕首,改以口吸。
她是玉肌白皙隱隱生香,但那一刻我心中隻存著救人之念,倒也並不局促,湊過去就著傷口吮毒。
她中的蛇毒極烈,甫入口就是湯焰般的燒灼。我不敢大意,為防誤咽,連漱口也免了,隻一味將口涎外唾,但願在幹渴難耐之前,解救了她。
饒是如此小心,那毒也起了作用,未吸幾口,我已經眼前微迷,神智有些渙散。理智要放棄,然而心裏卻生出一股不信不能的狠氣,又或是潛意識裏“不能放棄”的提醒,於是我仍然一口口湊上吸吐。
記不得是過了多久,她的身子一動,隨即醒來。見她醒來,我緊張的心情乍然鬆弛,看著她一笑,正要開口,她卻猛地站起,搖搖晃晃地走開。走不幾步,就倒了下去。真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忍著笑過去,尚未出手攙扶,她已經尖聲叫喊:“不要過來,聽見沒有?你再過來我就死給你看!”
語氣是惶急的,然而音量低得像情話一般。看她渙散的眼神,大概已經眼前發黑看不清我的模樣。虛弱成那樣,也虧得她,竟還拿出一把刀子。
“我是相信你的眼睛才讓你碰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的聲音已經細到堪堪可辨,眼看又要昏厥,我也顧不得其他,走前一步就要繼續救治,不料眼前驀地一花,就此失去意識。
恢複意識的時候,她不見了,我躺在草地上。起身四顧,隻有寒冰匕淡淡地在足邊閃著青芒,恍如一夢。
然而舌上難耐的灼熱提醒我,那不是夢。
我從不知沾了蛇毒是這樣的折磨。壓迫十足的炙燒感,仿佛口中盛燃著烈焰熊熊;不可名狀的痛,明明肆虐,又無從捉摸。像是一生的痛都集中在此刻,全身的痛都攢聚在舌間,那腫得不該有感覺的肉條是這樣不識時務,牙齒又是那麼地堅硬清涼,再加上痛苦的識趣的濃縮,解決之道昭然若揭:咬斷舌頭!連根咬斷,唾棄!我就解脫了!
……
“殿下!”
理智猛地反撲,幾乎嚼舌的我駭然清醒,張口咬住幾個手指,算是逃過一劫。
發出聲音的是我的伴讀席淞。我半是感激半是後怕地看了他一眼,想說話,才發現自己此刻無法說話。
然而我也沒有機會開口,因為席淞已然色變。他指向身前數尺,語不成句:“殿、殿下,那、那……那血……”
我看到他指著的地方,有一灘血,形如烈焰,色如死灰——焰灰蛇!
難怪寒冰匕自動深入。
古籍記載,寒冰匕與焰灰蛇天生相克,活著的焰灰蛇可以用毒液將寒冰匕腐蝕殆盡,但“敗性”的焰灰毒液卻可令寒冰匕倍增靈性。所謂“敗性”毒液,便是焰灰所齧者的血中餘毒、新死的焰灰毒腺內原液以及經由法術“淬煉”的焰灰毒液。由此而言,寒冰匕自動深入她的肌體探尋蛇毒,也是靈性使然。
我對著那泊毒血思索,看在餘人眼裏卻造出誤會。席淞惶急,嘶聲跪呼:“殿下!殿下啊!”已自懷中一個石瓶。
(石瓶裏是“易生咒”的藥劑,顧名思義,易生咒是換命的法術。)
電光石火間,我省得他的想法,駭然,不假思索奪去他手中石瓶,運術毀去;隨後,做出吮毒吐血的樣子來,再張口讓眾人看見我腫起的舌頭。
席淞停住,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敢確信;我暗歎,拿起寒冰匕,以刀氣刻地:“或遭蛇齧,救之,未識焰灰。”
寫到此處,心裏忽然一動,我將寒冰匕靠近那灘已經凝固的血。無聲無息的,冰刃過處,灰焰無蹤,仿佛熱湯化雪一般。不一刻,那裏隻餘下枯敗的殘草,全無血跡;而匕首的利刃上隻是青光一閃,隨即斂去。
似乎可行。
我想著,咬破舌尖,將寒冰匕靠近而不接觸。隻覺滿腦灼熱突然集中在舌尖,被清涼包圍,流瀉,離開……我憑感覺拿開了寒冰匕。
靈台清明,喉舌靈活,焰灰的餘毒,解了!
在場者的目光,都集中在寒冰匕上。我向席淞點了點頭,他喜形於色,轉頭低呼:“殿下解了焰灰之毒!”
一片歡呼。
我卻恍惚。
她該是已經自行離去,那麼,毒是解了。算她命大,遇上身懷寒冰匕的我。
可是,她怎會遭遇焰灰?而且,我剛剛感覺到異樣的靈力殘跡,似乎是林中設了結界,一切聲息皆不外傳。
難道是針對她的?
若真如此,她呼救也不可能有結果,隻能生生受盡毒發折磨,直至死去。
也是她命不該絕。
但是,什麼人如此狠毒?她隻是一個農家女——抑或,她並非簡單人物……
思緒急轉,卻想不出她的目的——若她真是蓄意接近。但凡要命,便不會用焰灰自傷的法子接近我;若是死士,我失去意識期間任人宰割,她早該殺我百次。而如今,我既未失物,也無蠱、術上身,甚至悟出解焰灰毒的方法……罷,罷,既然沒有損害,她已經消失無蹤,我還計較什麼?存個小心即可。
我以為這段經曆就這樣過去,然而三天後,我在集市上看見了她。賣身葬親。聽圍觀人群議論,她叫荷花,是附近村子裏的姑娘,昨日父母雙雙暴病而亡。
暗令核實,完全無誤。莫非當日的結界和焰灰,都是巧合?
無論如何,小心為妙,我打定主意不去管她。
但是,看見那男人淫笑著接近她的時候,我頭腦一熱,竟然把為母後買的鮫珠掛在了她頸上,買下了她。
然而她堅持不要我的鮫珠,看向我的眼神複雜難明。我心中疑慮再生,卻聽見她說:“這珠子是你買給愛人的吧?”語調淒然。
這情態,一路行來不知遇了多少。罷了,也怪不得她,先是解毒再是贖身,加上我即使經過易容仍在鄉間惹眼的相貌……又是一顆芳心錯投。
我也並不解釋。由她誤會吧,隻要少惹一段情債。
像過去的類似事件一樣,我遣人去葬她的父母,卻不料派去的人駭然回返,聲稱屍體有劇毒。她不待說完便急急奔去,我隨後趕去,於是再見焰灰殘跡!
她呆呆站著,神色恍惚地伸出手去。我連忙拽住她!那是焰灰之毒,即使已經有法解救,也是可一不可再。
她不信,轉而叱我胡言。這也不是什麼新鮮反應,然而她的一句“應該是急病死的”,卻令我心中一凜。“應該”,難道她預知了父母如何離世嗎?
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兩次焰灰都與她有關,她真的是個單純的村姑嗎?
我起意防備,冷眼旁觀。
她不讓他人插手,硬是獨自挖了二老的墓穴。我看著她的手被鐵鍬粗糙的把磨破,血一滴滴滲入土中。
不禁猶豫。她的悲傷不是假裝,也許……我可能誤會了……
正當我內疚與懷疑參半的時候,隨從帶來新的消息:此女有疑。
那對死去的老夫妻從未離開過村子,身世清白;然而他們的女兒荷花在十二歲那年失蹤,直到數月前才出現。據村中老人說,荷花失蹤時尚在稚齡,已是有名的美人坯子;長成歸家以後,更是轟動鄉裏,幾乎被傳成仙女。求親者眾,甚至不乏官家,而荷花一概拒絕。
作為一介村女,這樣的眼界未免過高;而她若真有如此眼界,就不該自輕自賤地賣身。
這已經可疑,再加上無法查出荷花失蹤期間的行蹤,她出現的時機又太湊巧,疑點重重,我怎能放心?結界、焰灰、暴斃的老人……分明一個費心布局,罔顧己身,又草菅人命!
好,我便將計就計,看她目的何在。
於是我包紮好她的手,溫言勸慰;她一副水潑不進的心死模樣,我實在看不出破綻,惟有以不變應萬變,作不知狀繼續勸慰。
終於,她結束沉默,抬頭問我:“可以不跟你走嗎?”
我怔了一下。既是蓄意接近,她為何那樣排斥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然而我還是不動聲色,溫言細語。
不料她決絕如是!
隻因我說她的美貌惹禍,她便劃傷了臉。她麵無表情珠淚潸然,無聲成行,我卻聽見了心防崩塌的聲音。
這是演戲嗎?這能假裝嗎?我可以,繼續懷疑嗎?
忍不住內疚,忍不住心虛,快要不敢麵對她,卻在隨從請示安置她的時候,脫口而出:“帶她回宮。”
為什麼?我也在問自己。對席淞,我可以搪塞;對自己,我怎麼欺瞞?
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隻是她……也許,我隻是不放心,要近距離看守她……
回宮路上,她和我共乘一騎。馬一跑她就大呼小叫,抱著我不放,連放馬慢行了也不能讓她安心。
沒辦法,我隻好任她一路抱著。
忽略了,心底的小小悸動。
我帶她進宮,卻不敢把她留在東宮。人言可畏,我不願動機純正的相救變成見色起意的市恩。
但我還是關注著她。
我知道,她不再叫荷花;蓮是母後的閨名,她當然要避諱。我還知道,教養嬤嬤指名的時候,她拒絕,展示了一枚刻著“媚”字貼身玉牌,說:“我就叫媚兒。”
我知道,她做的是最低等的雜役,真正夙興夜寐,比務農還要累;
我知道,她飽受排擠,被孤立,被欺負,隻是看著對方,笑靨如花;
我還知道,她臉上的傷痕已經逐漸淡去,引來嫉妒的同時,也顛倒了一眾世家子弟。我聽說過新近流傳的豔聞:宮女裏有兩朵人如其名的嬌花。一是菡兒,姿容殊麗,眉間一朵紅蓮,更添秀色;一是原名荷花的媚兒,眉目如畫,態度妖嬈。
我心亂如麻。想製止,又沒有立場插手,隻有天天送藥給她。但是,她的臉複原以後,我還有什麼借口施以關注?
心裏有模糊的盼望。盼望她“知難而退”,盼望她自證無辜,還是盼望流逝的光陰磨去心裏的印跡……
我不承認,從來波瀾不興的心,因她而亂。
直到那一日。
向母後請安的時候,她向我提起,菡兒與媚兒引來不少事端,她想要盡快把她們嫁出去。我不假思索地否定。
母後微微一笑,向我暗示,這兩個宮女的身份都有疑處。我明白她的意思:若是有心,可以納為侍姬,但,不可正名。
我大笑,說明對菡兒的關注不過緣於她和絢兒的相似,再加上她的年紀和她被收養的背景,我懷疑她與早年失蹤的姑姑素瀲有關,自然不可輕慢。
母後頷首,接著問:“那麼,媚兒這女孩,你又是因何而關注?”
我語塞。
吮毒,是為了救她;贖身,是為了救她;帶她同行,是見她可疑而特意觀察。
這些,經得起問。
那麼,不再懷疑以後帶她回宮,是為什麼?安置停當以後繼續關注,是為什麼?想見她,又怕見她,甚至暗中動手腳,讓她錯開我的請安、陪膳……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我不敢想。
我知道,再也不會有比我更可笑的太子了。
總算母後溫和,她隻是搖了搖頭,就放過了我。
然而,命運沒有放過我。在母後的寢殿前,我遇見了媚兒。
她看見了我,手裏的茶盤晃了一晃,隨即穩住,踏著標準的宮步緩緩迎來。麵無表情。
還是那麼倔強。可憐可愛的倔強。
我忍不住微笑,卻隻能目不斜視,一步步經曆,這一場擦肩而過。
忽然聽見,一句低語:“果然不記得了。”
怨我嗎?
隻好裝作不見。可是她微嗔的模樣那麼嬌美,我終於沒有忍住,輕聲回答:“更漂亮了。”
她含笑轉身,袖袂浮香。
我有些恍惚。宮女是不可以用香料的,即使私下有鬆動,也決不會是備受排擠的她。
是我的嗅覺出了問題,還是她生來如此誘惑?
我真的,要淪陷了……
但我不敢淪陷。若非母後生辰上那一場意外,我真不知道,還要掙紮多久。
宮人來去如梭,我看見她端著沉重的托盤匆匆行來,忽然一個趔趄,不假思索地上前扶住。下一刻,唇上便觸到了她的唇。
這不是意外!
怎麼扶也不會扶成這樣,分明是她勾住我的脖子,迎上吻我!
我的腦中轟然一聲,眼裏的一切都淡了,隻有那溫軟香滑的感覺在唇間彌漫。她的吻熱烈又纏綿,讓我呆若木雞,又漸漸活轉,不禁要抱住她——
她卻鬆手離開,低頭謝罪:“冒犯太子,奴婢死罪!”
我愣了;她昂起螓首,晶亮的雙眸鎖定了我,言語鏗鏘:“死而無憾!”
她徑自跑開,留下如遭雷擊的我,幾乎不能思考。
她為何會這樣?
是愛上我了嗎?
她,是不是像我想她那樣,熱切而猶豫、痛苦又渴望地,想著我呢?
我回憶著那個吻的一切細節,回憶著她昂起頭說“死而無憾”的模樣。
還是那麼潑辣……
種種顧慮並未消失,然而窗戶紙已經捅破,如履薄冰的平衡不再,反而安心。
宴後,午夜,她被憤怒的宮女群起攻之。母後遣女官去救出了她。她出現在正宮殿中的時候,披頭散發,麵帶抓痕,狼狽得很,卻也……誘惑得很……
我站著,聽母後問:“你喜歡太子?”
“我不喜歡太子。”
她抬起頭,直視著母後,慢慢地說:“我隻是忘不了那個救我一命、葬我父母、即使我想留在他身邊他也不要我的……”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在弓箭下逃逸不及的小獸,眼睜睜對上她轉來的視線,聽著她含笑叫我:“美、少、年!”
一股熱潮衝上了我的臉。她是喜歡我的!她的那個吻,是真的!我,我喜歡的女子,也戀著我!
我的腦海一片混亂,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隻記得她那句“死而無憾”。
死而無憾。
還是母後的聲音喚醒了我:“明兒,你要她嗎?”
她說的是“要”,不是“娶”,甚至不是“納”。當真,什麼名分都不能給嗎?
我的沉默造成了誤解。母後歎了一聲,開口:“好吧,有很多孩子看上她……”
不!“母後,您不該這樣輕賤她。她也是一個人啊!”
“你不要她,還不許別人要嗎?”
母後的眼中,是不容商榷的堅決:無名無分地收她為禁臠,或者,拱手讓人。隻要不入王室,她總能有個正式名分,我的放手,對她而言無疑是更好的。
可是,我不願放手!
“我……”我就自私這一次!“我要她!”
媚兒看了我一眼,我在她眼中看見如釋重負的神色——她也是歡喜的吧?
來不及確定,她就暈了過去。在考慮完成之前,我已經衝過去抱住了她。
她溫軟的身體柔若無骨,沒有了那魅人的香,像風雨摧殘過的花。我心疼得收緊了手臂,抬起頭,看著母後,大聲說:“雖然不能給她名分,我卻要視她為妻的!”
母後歎了口氣:“明兒,母後無意為難你們。”她溫和的笑眼漸漸冷清,同樣冷清的是她的話語:“對於王室而言,確定無誤的乞丐之女,比來曆不明的閨秀要好,你可明白?”
“母後……”我怎能不明白?
母後搖了搖頭,倦了似的揮揮手:“帶她回去吧。我會好好準備,絕不委屈了她。”
我想說,媚兒已經受了最大的委屈,形式再完備,又能怎樣?
可是,無言以對。
沉默地抱起媚兒離開,忽然聽見母後的話:“我可以恢複她的原名。”
我下意識搖頭。“媚兒”比“荷花”更得我心,似乎“媚兒”可以擺脫“荷花”那不明不白的失蹤,洗刷這唯一的汙點;雖然,是自欺欺人。
不得不認,她承受無名無分的委屈,我才是罪魁禍首。
母後果然準備完全。明明是無名無分的侍姬,卻要我像真正大婚一樣不能見麵。於是,再見媚兒的時候,就是合巹了。
我很激動,也很緊張,無意飲食;她卻吃得很多,也很快。我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又是心疼。
即使有了我的保護,還是受欺負嗎?
媚兒似乎為自己的吃相而羞赧,放下筷子就擺出閨秀的做派,我不禁愣住。然而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新浴的她。
絲發不挽,絹衣不係,素麵朝天,已是明眸含秋水,皓齒閃珠顆。我看著她,但覺靜立如嬌花悄綻,行動有香風襲人,不禁癡了;而她在我的注視下粉頰微紅,柔荑般的纖指卷起一縷長發,抿唇垂首,坐在了床邊。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心跳。她的女兒情態簡直是劑毒藥!抱住她的衝動那樣強烈,我幾乎是逃到了窗邊,努力不去看身後等待的她。我從未這樣過,緊張又期待,渴望到幾乎害怕。
忽然聽見她大喊:“殿下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我忍不住笑了。也許,我非要麵對潑辣的媚兒,才能正常起來。
笑過了,我走近她,共飲合巹酒。
不料媚兒這樣大膽。她含酒吻上我的時候,我差點嗆住,下意識要推開她,心裏卻舍不得——確實,這樣的“共飲”,更得我心。
但是,終究我才是男人,不能總讓她主動。於是我雙臂一緊,將她攔腰抱起,放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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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我仍然恍若夢中。道不盡一夜纏綿,她的輕吟,她的嬌態,我不知節製的求索……那般美妙。我終於相信了“從此君王不早朝”。
凝視身邊如玉的容顏,長長的睫毛微顫,說不出的動人。我看出她在裝睡,捉弄心起,湊過去親昵一番,卻被她的“反攻”嚇住,忙不迭逃開去。
媚兒施施然下床梳妝,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我氣結,又舍不得責她,於是著衣,起身出門。
剛到門口,她忽然衝過來緊抱住我,帶著哭腔說:“你好狠心!就丟下我整天想你!”
我的心驀地柔軟下去,一點點賭氣也煙消雲散。被心愛的女子如此依戀,夫複何求?
半日爽利,卻在看見媚兒淚容的霎那提起心來。已經是我的女人,竟還有人敢欺負她嗎?
耐心詢問,原來是被絢兒的幾句孩子話惹哭了。我好笑又心疼,從不知她這樣沒有安全感,竟為絢兒的美貌而自卑。這傻丫頭~我若是戀色之流,早已經妻妾成群,怎還會為她牽腸掛肚,變得連自己也不敢相認。
然而我總要讓她安下心來。即使需要做一些傻事,或是一些難事。
即使是,向絢兒索要她珍若性命的素花。
“不行!”
絢兒的拒絕正如我想象的堅決。我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就當哥哥求你~”
“她有什麼好的?既然素花不認她,我為什麼要幫她?哥哥你色迷心竅,我卻看得出,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對絢兒的氣惱有些不解,但還是耐心轉寰:“絢兒,每個人都有秘密,你不能苛求。”
“別人我才不管!她是你的女人,怎可對你不坦誠!若是別……別的女人,一定對哥哥毫無保留。”
(“別”是從“碧”轉音來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猜猜絢兒想說誰~)
“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哥哥,哥哥也不明白我。總而言之,絢兒不願意!哥哥請回。”
旁人總被絢兒柔美的外表蒙蔽,看不見她的固執;但是我明白,她轉過身不看我,並非嬌嗔,而是無可轉寰的拒絕。
但我要她改變主意。所以,我緩緩沉身,單膝跪地,隨後,改為雙膝。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絢兒,我求你。”
她不耐地回眸,陡然一震,白玉般的麵龐衝上赤紅,一聲“哥哥!”衝口而出,仿佛憤怒,仿佛悲哀。
我還是跪著,抬頭看她。第一次仰視自己的妹妹,似乎,有些不認識了。
對視,良久。絢兒出了聲。
“值得嗎?”她的眼眶已經紅了,嬌嫩的雙唇顫抖著,好像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出口。
我不忍看她,轉過頭,淡淡地說:“值得。”
我得到了素花,也惹出了絢兒的淚花。十六年來,我從來沒有逆過她的意思,這一次咄咄相逼,她一定很委屈。
無顏再留,轉身離開,身後忽然傳來幽幽一問:“哥哥,情為何物?”
我停了停,沒有回頭。
這個問題,我答不出。我隻是想要她快樂。
媚兒幾乎樂瘋了。她的興奮和快樂有異樣的嬌媚,火一般燃去了我所有的沉重。我瞬間理解了所有因色誤國的昏君。
但願,我不要變成昏君。
次日午膳,媚兒已經簪上了素花。父王母後既驚又喜,笑容可掬;絢兒也笑,卻是強顏歡笑,讓我心疼。
宴散酒收,母後柔柔地說:“絢兒,把你的素花也簪上吧。雙花交映,定傳佳話。”
絢兒表現得很平靜。她甚至笑了一笑:“愧對母後,我的花已經收起來了。您知道的,我從來不把素花當首飾。”
我下意識看向媚兒。絢兒的譏諷太明顯了,我擔心她會受不了。
媚兒微微低頭,沒有說話,麵上也不見變化。她的涵養功夫比我想的要好,我不由得為絢兒內疚。
母後立刻出來圓場。她微笑著自嘲:“母後老了,總忘記事情。”又看向父王,柔聲說:“隻有你父王,總說什麼紅顏不老。”
父王一如既往地深情,當著我們的麵笑著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蓮兒,你一直都是當年的樣子。”
羨煞了父母的鶼鰈情深,經年不改。我不禁覆上媚兒的手,輕輕握住——我們也能這樣吧?
媚兒一顫,隨即反握住了我的手,巧笑嫣然:“王後說笑了。初見之時,我還以為您是大王新娶的寵妃呢。”
一室歡笑。我的心裏微微醺然,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本以為事情過去,卻在下朝時驚聞絢兒氣勢洶洶衝進了東宮。我顧不上禮儀,甚至用了法術,匆忙趕到。
正要進門,室內傳出的兩句話,將我定在了門口。
“你知道從小尊敬的哥哥跪在麵前,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我沒有從小尊敬的哥哥。我的哥哥,親手把我賣進了青樓!”
我不知該怎樣描述心中的感覺。我的強迫讓絢兒那麼痛苦,我內疚;而媚兒的苦痛,讓我心疼,疼得翻江倒海,五內俱焚。
絢兒,你真的不該苛求她毫無保留。這樣的過往,你讓她怎麼坦誠?
我趕走了絢兒,抱住了媚兒。她在我懷裏掙紮,大聲說:“遣我出宮吧。對不起,騙了你這麼久。”
到這個時候,你還要倔強嗎?
媚兒極力掙脫,大喊:“我一直在騙你!你是傻子嗎?你喜歡被騙嗎?”
是的,我喜歡。隻要你在我身邊,有所隱瞞,又有什麼關係?
我愈加用力,緊緊抱著她,恨不得雙臂成鎖,再不放她出來。
她許久也掙不開,終於放棄了掙紮,靠在我懷裏。然而她的言語沒有停止,越發尖銳,越發凶狠。“傻瓜”、“騙局”,一個個冷得像冰硬得像釘的字眼,投進耳中,紮向心裏。
然而媚兒,我不會放手。
即使你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是騙局,即使你把自己塑造成人盡可夫的蕩婦,我還是相信你,我還是記得我們的初吻以後,你昂首鏘言“死而無憾”的模樣。
我一定要留下你。
於是我鬆開了她。她轉身,自以為能夠離開;我看著她的背影,淡淡地說:“你是愛我的,對吧?”
她站住了。我看見她顫抖的雙肩,我知道,她說不出“不”來。
“我不想了解你的過去,我隻在乎你的真心。請你留下來,讓我給你幸福。”
是的,我傻。即使你是我一輩子也鬥不過的魔鬼,也請你給我機會,做那千年一遇的癡兒。
媚兒,留下來,不要帶走我的幸福。
也許很久,也許很近,她忽然哭出聲來,她忽然轉過身來,她忽然踮起腳主動捧起我的臉,哭泣著吻我。
這一夜,她瘋狂地癡纏,像藤,又像蛇,仿佛我是她溺水時的浮木,賴以存生的救贖。
我知道,她真正成為了我的女人。
那夜之後,常見媚兒得意地笑。我打趣她笑得像隻狐狸,還是剛偷到雞的那種;她就會惱,纏上來追打不休。
每每這追打都結束於親吻。看著她嬌羞著惱的模樣,我的心便會滿溢柔情。
看見你的笑,我就覺得幸福。
媚兒,我願用這世間所有的一切,換你永遠不再哭泣。
那段日子,是多麼逍遙啊~
我下朝了就帶媚兒去“查訪民情”。兩人一騎,心裏滿足。
其實我願意就這樣帶她一世,然而會騎馬總是好的,所以我還是逼她學習。可是她真的太笨,三個月過去,還是不能單獨駕馭哪怕一匹駑馬。
罷了,就這樣抱著她,一騎,一生。
幸福卻總是短暫。
我永遠記得那一夜。忽然有陌生的感覺接近,沉睡的我乍然驚醒,尚未睜眼,已經聽到一個清冷的男聲:“真是逍遙啊,媚兒。”
多希望是夢,然而並不是夢,我聽到媚兒的呼吸驚頓片刻,便感到她匆匆起身穿衣,隨他出了殿門。
我想信任,可是,我不能控製自己跟蹤的行動。
那男子能無聲無息潛入東宮,武藝自然登峰造極,我不敢緊跟,隻能仗著他身上沒有靈力的感知而賭他發現不了法術,遠遠旁聽。
我看見他們停在素花樹下,媚兒裹緊了鬥篷,似乎是不耐煩,聲音卻是謙卑的:“有何貴幹?”
“宮門的鑰匙呢?”
“我聽不懂你的話。”
那人笑了,問:“你愛上素國的太子了?”
“我怎麼可能……那個傻瓜,知道我是蓄意接近還留著我,真是沒救了。”
他淡淡的聲音:“他還真是愛你。你也真是坦誠。”
“是素絢,她太聰明了。”
片刻停頓。他說:“半年之後,我接你回國。”
我呆住了。
那場坦誠,竟是一個步驟——徹底博取信任的手段?
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倒在床上,記不得媚兒過了多久才回來。我一味裝著熟睡,她微涼的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臉,又幫我掖緊被子。
我聽見她在歎氣。
在歎什麼?不知能否取得鑰匙,還是不知如何取得鑰匙?
同床異夢,原來痛苦如斯。
一夜無眠。
我始終定定地躺著,不似她,整晚輾轉反側。
好,隻要你有猶豫,我就給你機會。
也是,給我自己一個機會,不要心碎。
她裝著醒來,我也不再裝睡。坐起身來,看見她若無其事的表情,忍不住試探:“再睡一會兒。你沒怎麼睡。”
她驚得說不出話。我笑著為她掖好被子,繼續問:“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想什麼呢?”
“你……沒睡……”
我真的沒救了,她隻要現出驚懼的模樣,就可以軟掉我的心腸!
“枕邊人動作大了,總會發覺的。”
我終於隻是暗示了一句,像往常一樣吻別。
下朝的時候,竟看見媚兒!她抱緊雙膝坐在石階上,嬌小得可憐,並沒有風,卻瑟瑟發抖。
我立刻就心疼,拉起她,低聲問:“怎麼坐在這裏?天氣還涼呢。”
她看著我,突然撲進我懷裏,大喊:“明,帶我走吧!哪裏都好,帶我離開這裏!”
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隻是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她動手了。
她越說越是直接:“你可以為我放棄素國嗎?你可不可以隻做一個男人——隻做我的男人?”
我推開她,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口中問著“你究竟想做什麼”,心裏卻明白,她要做的,正是她接近我的目的。
我終於還是輸了。
恍恍惚惚地邁步,行屍走肉一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隻記得終於進入寢宮的時候,第一句迎接就是總管諂媚的聲音:“殿下大喜!”
喜?喜從何來?她是真的要對素國不利,即使明知我愛她寵她,還是不變。
“殿下沒遇見媚娘娘?她去正殿迎您了。”
“她不知這不合禮數,你也任她胡鬧!”我遷怒於總管。
他的臉上出現詫異的神色。這神色很有內容,我不禁停了腳步,若無其事地要求:“有話就說。”
“殿下見過媚娘娘了?娘娘沒有告訴殿下,她……”他還在察顏觀色。
“說!”
“午膳時媚娘娘忽然嘔吐,王後娘娘召禦醫去診,原來是喜脈……”
“你說什麼!”
“媚娘娘有喜,兩個月了……”
媚兒!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要我帶你走,不是想陷素國於亂,而是放棄了本來的目的,要與我一生一世!
你有了我的孩子,所以你勇敢了,你決心反抗了!
我該死!我不該懷疑你!我怎能那樣傷你?
我急步奔向寢室,身後是一聲聲“太子駕到”,我希望她聽見。
媚兒,我來了!雖然腳步趕不上心靈的速度,但是每一步,都縮短了看不見你的時間。
走得再快些才好!
“恭迎殿下。”
媚兒坐在常坐的桌邊,沒有起身。還在生氣嗎?不,她是傷心。雖然她揚起衣袖的動作很優美,還是掩不住晶瑩的淚光。
她笑著對我說:“明,雖然我不是個好女人,我還是請你,記得我。”
然後她端起了藥碗,閉上眼睛……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她的意圖。不及思索,我已經衝了過去,“當——”一聲把藥碗打在地上!
藥灑了一地。她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我。我隻想大罵她一頓,卻看不得她的淚光,隻轉了頭去吼宮女:“是死人嗎?藥都涼了,再煎一碗去!”
“是、是~~~”她們嚇得跌跌撞撞出去了。
“你去做什麼了?哪裏都找不到!”
“殿下恕罪,媚姬總是……忘記自己的身份。媚姬以後,再也不會讓您為難了。”
媚兒!不要這樣說話!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嗎?
你真的知道嗎?
我剛剛才真正明白:即使你要對素國不利,我也無法放開你……
我詢問那碗藥,媚兒砌詞搪塞,我也不深究,隻是嚴肅地告訴她,好好地安胎,什麼都別做。
她乖乖地答應,乖乖地喝安胎藥,即使直皺眉頭,還是一滴不剩。
真可愛啊,我的媚兒~
即使她真的像母豬一樣越發笨重,我還是覺得她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比原來的楚楚纖腰可愛百倍。
母後一看見媚兒就笑得看不見眼,父王也對她笑臉相迎,甚至會不時召我去傳授與孕婦相處的經驗;絢兒心結盡解,已經稱媚兒為姐姐了。
如此,到了中秋。
好不容易等到晚宴後的賞月結束,我立刻帶媚兒回東宮,軟磨硬泡把她帶上了屋頂,看準備的煙花。
她果然呆了,喃喃說看見流星。我忍不住吻她,吻到不能自已,幾乎忘記上屋頂的目的。
但我並沒有忘記。看著她比星辰更璀璨的眸子,我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對著月亮一並舉起,許下共同的誓言。
“今生相守,來世相隨。如月。”
隨後,把媚兒安置睡下,我出了房門,在夜風中冷卻燃燒的欲望。她懷胎已足八月,不宜再有親昵,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必須忍耐。
終於壓下了衝動,我回房,卻看見媚兒的眸子在黑暗中閃亮。走過去,便聽得一句:“明,我愛你。”
柔情潮湧,我抱住了她,隻覺得沒有一種語言能說出我的歡喜。她很快入睡了,我看著她微笑的臉,終於,拿出了宮門的鑰匙。
媚兒,你說過你不是素國人,也許你不知道,由於上古封印的保護,素國的王宮是無法攻破的,隻能通過宮門進出,所以王宮宮門的鑰匙至關重要,隻能由王室的男子啟動,也隻能由大王或太子保管。
在你有了我的骨肉之後,按照慣例,我應該把鑰匙掛在你身上安胎,但是宮門的鑰匙關係著整個素國,若你不能為我放棄過往,我就不敢把一切托付給你。
今夜,你終於說出了那句話。我不知道你的放棄意味了怎樣的犧牲,但我可以給你幸福,足以抵償任何犧牲的幸福。
當時的歡喜還在心中盤桓,當時的一廂情願,已經被現實擊得粉碎。
不,打垮我的不是現實,而是你!我最寵最愛的你,我最親密、卻最不了解的你!
你怎麼可以前一刻柔情繾綣,滿眼的愛戀依纏,後一刻,就打昏了我,為炎軍開了宮門!
你可知道,我不是逃不掉,而是在進入密道前又生猶豫,想返回救出你,這才露了破綻,失手被擒?
你可知道,我被押向宮門,看見陰影裏你的默然靜立,是怎樣的如雷轟頂?
再以後,無論我聽見你被稱為“公主”,還是聽見了“素王伏誅”,都沒了心痛。
死了的心,怎會再痛。
我不需要你虛偽的維護。從你辜負我信任的那一刻起,那個傻子的愛,就被你粉碎了。
我不會再相信你。你說你愛我,愛了仍然可以這樣地背叛,那還是愛嗎?
不要妄想我理解你的苦衷,當我憐惜你眼中的孤獨,當我全心全意為你建造一個家的時候,你就該明白,我要的隻是一顆真心,給不了,就滾!!
覆水難收,恨又何用?我隻能笑。大笑,狂笑,笑得心痛如絞,笑得滿口腥甜。
惜哉白玉,自陷泥沼!
嘈雜和混亂之中,忽然出現絢兒漆般的眸子。
我的癲狂暫且退去。我看著她,淪為炎國俘虜的公主,我寵溺了十七年的妹妹,一字一句,用我所有的精神忠告:
“絢兒,你問過我情為何物;現在我告訴你,永遠不要相信愛情。”
這是我最後的言語。
我摸向小臂,才想起寒冰匕早已為了不驚她的胎氣而離身。我慘笑,她果然是要我安為俘虜。
但是她看低了我。我素明要死,搜盡利器也攔不住!
凝念力,掌為刀,我在喉間加力一抹,鮮血噴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