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情關天塹  百年孤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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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屬於天的;我隻是,借來吹吹。
    默立禦風。連翔於九天的羽人,也歎她的身影,超塵脫俗。
    風散,她懸浮的青絲徐徐落下,光澤從發梢滑下,一地繽紛。
    純黑的長發,是她的標誌。素國王族都是黑發,卻沒有一人,像她的這樣黑。
    她極愛頭發,隻是自己打理,不假手旁人。
    隻有母後梳過她的頭發。
    當斷發的痛楚傳來的時候,她沒有出聲,隻是轉身拿過梳子,自行梳理。
    從此,再沒有人可以觸碰她的頭發。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對頭發如此寵惜,簡直如珍重愛侶一般。
    隻是那黑色,像暴雨的夜,不由分說,拽她淪陷。
    她淪陷了。
    遠處山崖上的那個背影,就是前生的約定——
    未見時,尚自不知;見到了,就知道守候至今,隻為等他來解答她的蒙昧。
    純黑的,純黑的長發,在她的風中獵獵飛揚;
    純白的,純白的長衫,在她的風中舒展如翼。
    淚水潮湧,她再也看不清一切;待到潮落,崖上已經空曠無人。
    她怔怔地看著,心中空空的,再不知如何自處。
    他發覺情形有異。
    明明重風勁肆,連遙遠的河湖之水都隻能趨勢而來,在田地上空化為雨滴落下,滋潤渴水的莊稼;
    但他的身後,和風如拂,像少女多情的手,怯怯地、又溫柔地撫摸著愛人。
    他猛地轉身。
    萬物不再。
    他眼中太滿,隻盛得下風漩中心,無聲落淚的,如水容顏。
    “你的風,吹起了人間煙火。”
    聲音從她身後響起,在她的眼前結束。
    遙不可及的背影,就這樣近在咫尺;失而複得,卻令人更加惶恐。
    她伸出手,輕輕地抱住了眼前的背影。
    不要動,不要動。不管你屬於誰的,你隻要剛好經過,由我來潮起潮落。
    她就這樣抱住了他。
    出乎意料。但她的依戀,不正是他的心願?
    他微笑,心已柔軟如水。
    良久,良久。
    他終於轉過身來,擁住她宣告:“我的王後,記住你夫君的名字。我叫胡羌。”
    胡羌,她輕輕地念著。和他的背影一樣,似曾相識的熟稔。
    有什麼重重疊疊襲來,卻漫漶不清,直陷她入無法走出的迷離。
    “尊貴的王,請賜予我您最珍貴的明珠——素瀲公主!”
    他驚了父王,也驚了她的心。
    就這樣跟他走嗎?
    他的背影如此熟悉,足以安撫她的忐忑與惶恐;
    但為何他的臉龐,如此陌生?
    “漠國苦寒,女孩兒嬌矜,還是罷了。”
    他呆住。竟會有父親,拒絕他的求婚?
    他驕傲。萬分不舍,也還是,施禮告退。
    看著那孤傲離去的背影,她心如刀割。
    才舉步,便聽見王座上,一歎蒼涼。
    “去吧。我不該自私,強留你承歡膝下。”
    她轉身,看見威嚴矯健的一國之主,竟似片刻之間,老了十年。
    驀地哽咽,她脫口而出:“女兒不走!”
    隨即心酸:就這樣負了他,負了自己。
    你在哪裏?是否已經對我,怨極恨極?
    這一天,我的心,老了一世。
    睡前浴罷,她梳理著初幹的黑發。
    濃密纏綿,總把青絲比情絲;又誰人知,青絲可斷情絲難。
    她忽然立起,執金剪鉸了一綹頭發,衝出寢宮。
    上得山崖,日間立著他背影的地方,空空蕩蕩。
    她又是心酸,戚立遠視。
    隻聽一聲歎息,他把她擁入懷中。
    這一別,應是永遠。
    所以請別避雨,讓我記住今晚,大雨曾經滂沱,證明你有來過。
    終於還是要別離。
    她離開他的懷抱,緩緩地把手中的青絲遞了過去。
    窄窄一束,瘦過絲帶。是否他和她的緣,隻能這麼少?
    他慢慢地,伸手握住了發束。
    她將要放手,卻聞驚雷;一道閃電,正降在那繃直的黑發上。
    頃刻間,灰飛煙滅。
    她舉目仰望,雨水落入眼中,在臉頰滑下,冰涼。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信物沒了,你跟我走!”
    恍惚中,她被拉得踉蹌舉步,跟著他的背影奔跑。
    不知是夢是醒,隻記得一路上,一路上,大雨都是滂沱。
    在漠國的宮廷裏,胡羌攬緊了她,宣布兩人的婚訊。
    一片賀聲中,他對她耳語:“看見你在雨中哭泣的時候,我就決定帶你走。”
    “被愛是真的,淚是假的。”她並沒有哭。
    他大笑:“本來沒因果,有什麼執著?”
    她錯了嗎?
    她錯了。
    看見那雙眼睛,她幾乎暈去——
    前世的記憶,一一蘇醒。
    “不是妖豔的‘豔’,是水光瀲灩的‘灩’!”
    “這才對,恰合了你如水容顏。”
    “嗬……那你叫什麼?”
    “你我相遇,正是香豔故事。”
    “你!”
    “我是素緗,就是你這衫子的顏色,緗。”
    “我們不要再見!”
    “為什麼?緗,我們相愛啊!”
    “嗬,相愛?是男女之愛,還是兄妹之愛?”
    “兄妹……”
    “我的母後,正是你的母後!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灩兒……妹妹,你還要怎樣?我不娶妻不生子,隻為你廢了一生,你滿不滿意?”
    “我不滿意!我不滿意!”
    “你……把刀放下!”
    “緗,對不起。父王要我殺你,我隻能……”
    “灩兒!!”
    “緗,告訴你父王,炎國要攻打素國。告訴你,即使……過一百年……我……還要找你……”
    她找到了他,但還是不能相愛。
    她不能再怨命運不公。是她錯認了等待,不知——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素瀲柔腸寸斷;而胡羌渾然不知,攬著她的肩膀笑言:“炎兄,衣服我就不還了。”
    炎璜麵容平靜:“胡兄見外了。生死之交,我怎會收回你想要的東西?”
    胡羌正色肅言:“我又怎會占你的東西?隻是我穿著此衣遇見瀲兒,所以這長衫,我不願割舍。”
    炎璜側身看著窗外,淡淡一笑:“那麼,胡兄用一杯喜酒把它買去吧。”
    胡羌大笑:“如此,真是便宜了我!”
    她不能再聽,托詞離開。
    天,屬於誰的?我借來欣賞,卻看見你的輪廓。
    明明,你身處漫天黃沙之中,白衫黑發,盡皆迷蒙;
    我卻看見,你站在前世相遇的湖邊,笑容與衣袂一起飛揚,飽含濕潤的水氣,
    潮了我的眼。
    “緗,帶我走吧。”
    隨意遊蕩,也逃不過相遇;抑或是,她盼來了相遇?
    雖然太遲,但終究是他們單獨的相遇——可以彼此坦誠的相遇。
    “我是炎璜。”
    “炎璜。”她珍重地念出,他今世的名字。“不論你叫什麼,你始終是我一直等待的人。”
    “漠國雖不及炎國繁盛,卻也富強;國主對你一往情深,世所難尋。王後尚未成婚便不安於室,實在輕賤。”
    “如果傷我就能忘情,請再言。”
    她看得見他眼中的深情,所以,更加心痛。
    他沉默地轉過身去。
    有間,他忽然開口,脈脈溫柔:“你知道嗎?沙漠駝隊最多。隻要閉眼默念,再睜開眼,就看見了。”
    她輕輕地閉上眼,默默許願——
    讓駝隊,載著她的幸福,一起來吧!
    好久,好久,她不敢睜眼。
    原來太希望心願實現的時候,會失去驗證的勇氣。
    “緗,你記得嗎?你要為我建一個國,就叫做——湖濱之邦。”她呢喃著前世的承諾,回憶著那時的深情。
    但願你心如我心,百年未更改。
    貂裘溫暖地包住了她。她睜開眼,看見幾步外的炎璜,聽見耳邊溫柔的責怪:“瀲兒,你散心也不說個去處。大漠無垠,若非炎兄向導,怕是會丟了你。”
    你真是摯友。哄得我呆立不動,帶他尋來。
    可是當我閉上眼,再睜開眼,隻看見沙漠,哪裏有什麼駱駝?
    她沒了力氣,依在胡羌身上,由他把自己抱回宮殿。
    漸離漸遠卻仍然用眼神鎖住的,是炎璜獨立漠中的背影——
    白衣黑發,但發非純黑,帶著淡淡青芒。
    原來他,已經不再有她記憶中的背影。
    她終於絕望,與胡羌一起籌備婚禮。
    但是愛她的人,都能看見她眼中的哀愁。
    婚禮前夜,胡羌與炎璜共飲。
    酒酣耳熱之際,胡羌低聲說:“愛她,就帶她走。”
    炎璜恍若無聞,再飲一杯,稱醉離去。
    ——然而他還是聽到沉沉的歎息:
    “她的心,屬於你的。我借來寄托,卻變成我的心魔。”
    清晨,她穿罷新娘盛裝,端坐房中。
    侍女看得呆了,不覺自語:“即使沒有‘播雨術’,大王也一定非彼莫娶!”
    素瀲聞言一怔,與胡羌相識以來的一切紛至遝來。
    她明白了。
    她終於,能償還了。
    “胡羌,請為我布置法壇。我會為你的百姓,帶來甘霖。”
    他意外地看著她,她的眼睛平靜安詳。
    他無言以對,隻是抱住她——身著婚服的她——即將成為漠國王後的她
    ——他至愛的女子。
    婚禮將成,素瀲卻停步。
    她微笑著看了胡羌一眼,淩空飛起,登上法壇。
    風起,雨生,觀禮民眾歡聲四起。
    但是他們不知道,沙漠無水可調,落下的甘霖來自遙遠的水鄉;他們更不知道,素瀲是用全部靈力竭盡汪澤,生生在漠國注出湖泊。
    隻有炎璜,看到了她眼中舍生償情的決然。
    湖成壇崩之際,他飛身上壇,抱住力盡靈散的素瀲,一起落入未知的黃沙深處。
    不用管,她能否聽到他最後的話——
    何必背前生的債?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何必執來生的念?
    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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