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驄難係 凝傷-6-浸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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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之後,素緗不再離開。每一個夜晚,他都在正宮就寢。
最初,我心中難免忐忑。然而在多日的秋毫無犯之後,我漸漸釋然。
每一夜,每一刻,他隻是溫柔地注視著我,目光深深。
深深。
心,如水——水柔,水軟,水一般纏綿不斷,好像……他的眼是一個湖。
我沉溺在他的溫柔裏麵。
而我往往竟日不能與素緗交談一句。他每夜都是戌時三刻到來,而翌晨寅時離殿上朝。他來時我已入睡,他去時我尚在眠,真正見他的時候,往往是午夜夢回。
午夜夢回,總是他擁我在懷,睡容沉靜。我看著他秀雅而滄桑的五官,忽然就會心疼。
我已經不是進宮前對國事一無所知的少女了。宮中數月,國勢早已清透於心;我慢慢地知道了,他肩負怎樣的重壓。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先王卒崩;孰料國葬當日,鄰邦炎國不宣而戰。炎素向來交好,邊界隻有弱兵虛駐,戰力全無。一時間炎軍長驅直入,兵臨國都。危難之中,年僅十七歲的他除孝服行冠禮即位。
主少國疑。然而年少、溫靜的他,卻有著不容懷疑的強韌。整整一年,正殿燈火徹夜,不辨朝夕。他每日隻歇兩個時辰,而且隨時可為急務喚醒——因為沒有照辦而撤換的內侍,足足二十三人。
將可易,兵可歇,官可辭,民可徙,而他不可以逃避。禦案上的案卷堆積如山,傳報者的眼神焦灼如火,他削平了山撫滅了火,卻隻能在內侍也睡著的片刻,扶住桌沿,無聲地把強咽的血吐在將撤的殘冷膳盤中。
他就是這樣戮力以赴。以風雷之速拔悍將潰強敵,硬生生將亡國大劫扼於危崖。終於,炎軍收斂了,形勢好轉了,素國漸漸出現了平靜。對於我這樣年紀的素國人,戰爭已是存在而不接近的事物,心有隔膜。
而他的身體,就這樣垮了。
我知道,他總是在睡夢中咳嗽,壓抑地輕微地咳著——即使在睡夢中,也是生怕被發現一樣。
可是,怎麼會不被發現?十數年前有女史疼惜地看著他,今日——有我。
既然你能在我身邊入睡,為什麼不敢安心地咳嗽?
我的眼淚,一滴滴掉了下來。
我不知如何自處。
若我非我,我希望他傾心的女子能愛上他、憐惜他,在清冷的宮中給他溫暖。可我是我,我不能視己身若無物,我不能用我的一生去消緩突發的惻隱,我不能……我不敢相信他。
也許他愛我,也許他會愛我一世,也許在災禍到來時他會堅定地保護我,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願再想。再看一眼他熟睡的麵容,輕輕地鬆身睡下。
醒來之時,卻意外地發現素緗仍在。我不自禁“噫”了一聲,坐起身看向了他。
他聞聲看向我。眼神交會的瞬間,他的黑眸中似有暗潮一迸,霎那間充滿了幾乎炙人的光亮,我禁不住向後靠去。
瞬息,他目光中的熾熱無影無蹤,隻留下溫柔的殘跡。
那樣的柔和淺淡,如夜空中剛剛散盡的煙花,安全得讓人忘記它曾經在火焰中恣肆地燃燒。然而不知怎的,我的心慌亂起來。無論多麼短暫,方才對視之時,那熾熱的一瞥已經烙進了我的心,留下印記。
他為何……他怎會……他竟然……有如此的目光
——如此的咄咄逼人,如此的不留餘地,如此的讓我覺得自己的心,不再能收放自如。
我不知自己顯現了怎樣的變化,令素緗的語氣難掩傷感:“凝嫣,你不願我在嗎?”
“不,素……”我竟欲直呼他的名諱!醒悟到自己的無禮,我急急改口:“大王不去上朝嗎?民女醒來之時,大王都已離殿,今日民女隻是……”心裏有一種情緒悄然萌動,我下意識掩住心口,已到唇間的“意外”兩字,竟是說不出來。
真真切切,在這短短的幾瞬對視對話之後,我感覺到了,在最初看見他的意外之下,有喜悅。
是喜悅,如清茶般舒緩微甜的喜悅,如狐裘般柔軟溫和的喜悅,如春雨般細潤沁心的喜悅,如天地存在般不容錯認的喜悅。
是為他。
我的心跳得快了。是什麼時候,我開始……對他……
“凝嫣!”素緗忽然的驚呼打斷了我的思緒。下一刻他已經抓住了我捂在胸前的手,急切地問:“你怎麼了?不適嗎?”
——原來漫思中我不自覺用力,衣襟已因受力而微微皺起,看來正像難忍病痛的情形。
我立刻鬆了手,微笑著看向他,搖搖頭,說:“謝大王垂顧,我很好。”同時輕輕回抽被他握住的手,而他加力握緊。
我瞪大眼看著他,緊張得屏住呼吸:他想做什麼?他要做什麼?
他的眼神在我惶恐的注視中漸漸複雜,不舍、不忍又是不甘,再深處……我看不清。我無法相信他會悲傷,隻因為我想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我帶著說不清的紛雜情緒放棄動作;而他也不再動彈,隻凝固在那個握著我手的姿勢,仿佛一尊溫暖的雕像。
彼此僵持。
直到鍾磬乍鳴,他微微顫抖了一下,看向殿外,再看向我。
這是昭告大王移駕上朝的鍾磬聲,他該要走了。試探著,我輕緩地回收自己的手,他回以近乎激烈的一拽,我猝不及防,伏進他的懷中。立刻,他溫暖的雙臂抱緊了我。我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凝嫣。”他低沉地輕聲地開口,“陪我。陪我走到門口,好嗎?”
我無法拒絕。這實在是個不可能做不到的的要求。我聽見自己柔柔的聲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