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驄難係  凝傷-4-心禁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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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子香盡,便是楓紅。
    好紅。在淡雅精致的宮室映襯下,楓葉紅得絢爛如血。
    我站在楓林中,看著那流盡生命的紅,忍不住去觸摸。回手之時,一片楓葉落入掌心。
    我看著掌心傷口一般的紅葉,生起感觸。它很紅,很美。然而再美又怎樣?幽禁於深寂的宮廷,一生都屬於君王。絕代傾城,也隻是他的收藏。
    難怪楓葉這樣紅。人哀尚有淚,它們無淚可流,隻有流血。血紅。
    “娘娘,請逐流水。”女史的聲音喚我回神。我轉向她,她續言:“娘娘,葉離枝而未落地,應隨渠流去,不留宮中。”
    不留宮中……我心中略有所動,開口對女史說:“請備筆墨。”
    未幾,文具備齊。我舉筆淺掠墨汁,在紅葉上寫下“凝得月華成朝露,映來語笑皆嫣然。”繼而雙勾“凝”“嫣”兩字。
    此刻我才發現,我是按照與思年遊戲時的習慣做的。思年……她為人婦,我入深宮。
    感傷襲來,我恍惚著將紅葉貼於水麵,目送它悠悠轉去。
    替我離開吧。
    水流脈脈,滑過了宮渠轉彎,紅葉隨之消失。我正要離開,忽然看見白衣身影自林後迎麵走來。我隻能站定,對他行禮:“參見大王。”
    他虛扶我起身,溫聲問:“此句何典?”右手展開,掌心一枚紅葉。
    我一瞬無言,繼而低聲回答:“故友所贈,並非成句。”
    他微微頷首,旋即發問:“‘凝’‘嫣’二字為何雙勾?”
    “凝嫣”入耳,我心裏一動,隱隱有些疑惑,但仍是依禮回答:“民女閨名凝嫣。”
    他眼神忽遠,如在夢中。有間,他的目光漸漸凝聚,說:“這才對,恰合了你如水容顏。”
    我低低一拜,平聲答:“民女不知大王賜名,未及謝恩,望大王恕罪。”
    ——我一直以為他喚我“嫣兒”,隻是語音微改。今日始明原來他不知我的名字,一直喚我“豔兒”。也罷,就隨他吧。反正自我被父親易手給他,曾經的凝嫣就已經消失。
    他輕輕搖頭,說:“凝得月華成朝露,映來語笑皆嫣然。凝嫣,這才是你最好的名字。這才是留得住你的名字。”他忽然撫上我的手,低語:“不是妖豔的豔,是水光瀲灩的灩。”
    他的深深注視令我心中不安,我把手自他掌中抽回,背到身後。
    他略略一怔,旋即寬容地一笑,說:“凝嫣,我也該告訴你我的名字。”
    我幾乎脫口而出“不必”,即得悟此言不敬,隻能改口:“大王名諱,民女不敢褻瀆。”
    他堅持地說:“我叫素緗,就是初見時你身上衫子的顏色,緗。”
    我恭敬作答:“謝大王賜知。”隨即沉默。他注視我良久,忽然走近一步,低低地說:“叫我的名字好嗎?一個字,緗。”
    我心裏猛地一跳,不假思索跪下掩飾異常:“民女不敢。”
    他看著我,沒有像以前一樣扶起我,而是憂鬱地問:“凝嫣,你究竟是懼怕,還是厭惡?”
    我垂下頭,無言以對。
    我懼怕他對我的好,我厭惡自己的悲哀。
    我知道我不該恨他,我也並不恨他。但我還是不甘心,不能接受被買賣的現實。
    我知道,是父親見利忘女。他賣了我,就像賣一盆花、賣一缸魚、甚至是賣雞賣豬一樣,把我賣給了素緗。
    父親,我尊敬了他十六年,我服從了他十六年,而他卻不假思索地推開了我!
    其實隻要父親說一句“嫁給他”,我就會服從。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接過了清霜玉,再也不看我。
    十六年來,他一直對我說,男子要忠孝節義,女子要三從四德。難道就因為我是他的女兒,而女兒要“在家從父”,我便連被交代一句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父親遂意了,而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悲怨。我不知出路何方,隻有在冷漠與哀傷中,自我放逐。
    我想接受素緗的善待,但是……在被養育了我十六年的父親出賣之後,我再也不相信世間還有溫情。我強迫自己遠離素緗,在每一次動搖之後把罪惡感強加於心。
    我很痛苦。我的心冷得發抖,素緗的溫暖是那麼誘人,而我卻不敢靠近。我怕靠近之後再也不能失去這份溫柔。自古君王最寡恩,我留不住他,留不住的……
    我抬起頭,看著素緗說:“大王錯愛,民女惶恐。”
    他猛地一顫,眼裏是心碎的光芒。我別過頭,不敢再看他的痛楚悲傷。
    有間,他沉沉地說:“我知道了。你不會再看見我。”
    他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落寞地遠去,聽著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消失了。
    女史扶我起身。我自哀地垂下頭,看見那枚楓葉壓在案上,默默地把它從鎮紙下抽離。
    然後我在宮渠邊蹲下,閉上眼放開了手,任水流帶走那早該離去的紅葉。
    女史幽幽地歎了一聲,說:“娘娘,你這是何苦?”
    “我不知道。”我心裏的苦,是哪一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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