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悵塵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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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搖鬥轉,隔煙催漏金糾咽;燭明影動,羅緯黯淡燈花結。誰知誰心澀?
各懷心事的四人,各自走進秋之霏霏,無暇再會想入非非。
“嘿嘿……誰作孽?誰承擔?誰作孽?可活麼?”幕下獨坐老人瞳神失焦,幹笑,低沉而啞澀。
“……誰作孽?可活麼……”老人重重合上布滿歲月軋痕的眼皮,嘴角微揚,似譏笑著什麼。
譏笑的,會不會,有自己?
秋色清,河影淡,深戶燭寒光暗。綃幌碧,錦衾紅,博山香柱融。
更漏咽,蛩鳴切,滿院霜華如雪。新月上,薄雲收,映簾懸雲鉤。
慕容推開房門,長舒一氣,難掩疲憊,頓坐在床上,牢牢握緊手中的琉璃小瓶,小口有染朱色絲帛包裹軟木塞在上。
是不是有些與毒藥相像?例如砒霜?又如鶴頂紅?
非也。但相去不遠。
韶華折,一種方寸秘藥之名。
——你們知道的,我足下四百弟子,你們四人當屬翹楚,而且我最為信任的,也是你們四人。
——……是,師傅有事請講。
——這個,你們拿著。
——這是……
——方寸秘藥,韶華折。
韶華折,其藥性迅猛而激烈,服之不久即可使所有記憶盡數粉碎,不複存在。此為祖籍所載。
——在我確認了你們四人那一天,有一個記憶,關於方寸的一個秘密,便根植於你們深心之中。
——方寸的秘密?怎麼我完全不知道?
——在你們深心之中,太深太深的地方。隻能處於極限的瞬間才可在意識虛實之間吐露。可能是生與死,可能是痛與滅的邊緣。
祖籍所載,隻怕未必完整吧?
韶華折,折的僅僅是過去的年華?菩提提到過,又一筆帶過。慕容卻因此起疑。
——偏偏相當多的外人都知道方寸有這麼一個秘密嗬,很不幸。
——……
——把韶華折給你們,就是為了……
——慕容明白。
——卻邪明白。
——瀟湘明白。
——浴月明白。
心下自已了然。四把年輕而堅定的聲音,從未有過的莊重與肅穆。
堂前,秋雨算是稀奇,順簷而下,於泥石間渲化開。
簷下,二人對立。
“今日人定時分還請慕容師兄一赴後山鳳鳴澗,卻邪恭候。”卻邪定定望著搞自己一頭的慕容。
總是人前正經,人後……
慕容雖是滿腹狐疑,還是應下。
隻一瞬間,卻邪臉上開出最爛漫的笑容,從未有過的奪目,眸裏閃亮勝於星子,闔首,轉身離去。
蹦跳著,山間一道優美魅麗、玄青色的弧。
總之不似一個年歲十七的少年。
自古逢秋悲寂寥?悲秋悲秋,此人向來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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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間一動,琴前少年眉目婉轉,指端優雅。指間滑動,碧竹影下便奔起金戈鐵馬,片刻之間風聲鶴唳。
“……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夢裏真語真幻。同一笑,到頭萬事俱空,糊塗醉,情長計短。解不了,名韁係嗔貪,卻試問,幾時還憶悵,塵,鎖。”
最後三字,隻字隻頓。
一曲終了,正好銀弦顫抖間,吟畢一詞。
廣袖、長袍,玄青色霧縠籠罩一身,翩翩獵獵欲乘縷縷山風。明月下的人,還是看不清。月光漫過臉,把黝黑洗白漂淨。
慕容長長久久悠悠,回味過來。
“慕容師兄,我做得如何?”三分小高興,三分小得意,一分小忐忑外加兩分小期待。
奏得並非上佳,誦得並非上好,景色並非最優,人亦並非最美。就是如此組合,卻動人心魄。
三分心不在焉:“不錯。”輕輕鼓掌,悅然,還有心下的疑惑。
風入鬆吹飛片片鵝黃。
卻邪掌心輕撫靛色琴弦,道:“三年前我承諾過,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音樂珍珠,文章言談,我會創造出來,送給慕容師兄的。”秋裏眼中春光融融。
風敲竹在擊起段段玄青。
慕容恍悟。三年前那遠遠少年的承諾,自己隻當是句玩笑話,從未放在心上,不是麼?
小小的,自嘲。
“你是怎知今夜良辰——月朗星稀?”
“嗬嗬嗬!自然是夜觀天象所得。”有點得意,有點囂張,賣起關子。
慕容不買他的帳,問:“你的琴,你的曲,又是怎麼來的?”
卻邪坐不住,頑起來,手肘墊在膝上,托著下巴:“我和一位狐族琴師相熟,他借予我的泠泠月上與鎖檀琴譜。”
泠泠月上……當真好琴!
慕容知道。而能擁有如此不凡的一把琴,主人也肯定是不凡的。
向來……隻看到卻邪的頑劣,雖然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本事,卻沒想到地能認識這般人物。
還是“相熟”。慕容有點不是滋味。
“這首曲子,練了多久?”慕容又問。
卻邪有點忸怩:“大約半月吧。”
慕容驚歎。此曲之難,即使給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自己,半月大約也僅能達到這種程度罷了。
看著卻邪的眼神,變了又變。
卻邪把慕容變換的所有神情一一記下,深深紮根心內。
眼瞼低垂,纖長的腱毛順從的拍下。
卻是黯然。
——其實一向,隻是你……小瞧我罷了。
心裏說的比之心裏想的,又更換了幾個版本。
慕容突兀問道:“那不是還有珍珠麼?不見珍珠呐。”語氣裏有幾分罕有的戲謔。
卻邪似早胸有成竹,答道:“一種帶有香氣的珍珠,我把它碾磨成粉末,撒在了空中。師兄您嗅一嗅,是不是有種獨特的海洋氣息?”
“是行香子?”脫口而出,微訝。
“吔?師兄連這也知道?厲害厲害!”卻邪嬉笑著。
“聽說過。這種珍珠,是極其難尋得的。”
“這有何難?”卻邪輕輕鬆一哂,“我的家鄉就在海裏,小時候我也喜歡到處玩耍。”臉上有些回憶的甜蜜,“找幾顆珍珠而已,海裏多了去了。”
慕容怔住。
我從來以為當時他年紀尚小,家鄉早已淡忘。原來他從來記得。
又微微有些出神。
尋得行香子,哪是口上說的那麼輕易?
“師兄?師兄?”卻邪清爽叫喚著。
慕容回過神:“嗯?”
卻邪一臉討好相,站起欺身往慕容靠去,慕容下意識的沒有躲開。“那師兄今夜高不高興,快不快樂呢?”
慕容一窒,半晌才回答了這個突兀又古怪的問題。
“高興,快樂。”
卻邪喜極,幾步躍開:“賞心和樂事,湊齊了!”
原來是為了這個。慕容心裏不自禁笑了笑。
然後是一陣奇異的冷場。卻邪踢踏著腳邊的鬆子,慕容好像又陷入了什麼思考中,氣氛略微尷尬。
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溪汩,淮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
“其實你奏得並未熟練。”
“嗯。”不經遲疑卻邪便答。
我知道你的下一句要問什麼了。
“既然如此,怎麼選在這個時候奏出來?”說罷慕容凝視卻邪。
二人正好對望。其實二人已經知道答案。
“你知道的,師兄……”
慕容與卻邪都明白,這個三皇子,丹硃,以其向來作風,定不會貿然行事……
“所以嘛,師兄與我想的一樣。這次即使僅僅是三皇子丹硃的奪權,想必也不會簡單吧。”
慕容默認。“我的計謀聽上去幾乎完美,但要是……也是不堪一擊的。”慕容坦言,“很忐忑。”低低的,一聲苦笑。
卻邪的語調卻是輕鬆愜意:“而且師傅也不能明裏參與,他是菩提祖師,不僅是我們的師傅,不僅是方寸的老大。所以,就隻能靠我們自己囉。”
慕容似是全然忘了麵前的是平常對自己搗蛋頑劣的卻邪師弟,歎出一聲,不知一歎,吐出多少事。又是苦笑著,說:“無奈我們不去點火,火看似很快也會燒過來了。三皇子丹硃要奪位,必定容不下我們。唯有保住當朝天子與太子,才是唯一出路。”
這個天子,可是從前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啊。真是,可笑了。
又繼續說:“隻怕這次……很為艱險……”
卻邪身體一僵。
“生死未……”
“不要說!”卻邪生生打斷了慕容將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字,“我……很怕死的。”眼神是一種惘然,微低頭:“故事裏,大凡說出這句話的,主人公就得不到善終了……凡是出現了失憶的藥,大多主角也會失憶的吧。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呢?師兄啊,我很怕死,很怕疼,也很懼怕失憶的……師兄啊,我是不是做不成英雄的了?英雄,總是要受傷,還可能會死的吧?”
慕容久久不見開口。
抬頭看,慕容師兄的眼神,竟也是惘然。
“師兄不怕啦。”卻邪轉笑,“師傅不是說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也就是福與禍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嘛,師兄不怕!”竟似安慰著一個孩童一般。
慕容的眼神又見堅定。“對了對了,師兄這才對嘛!”卻邪嬉笑道。
自堅定又轉化為平淡,平淡得讓人安心。“其實剛才那句話不是師傅說的。”
“哦?可當初師傅沒告訴我!師傅壞!”卻邪有些忿忿不平。
“你知道我們的師傅……一向如此。”
卻邪一邊把泠泠月上收拾著,又邊問著:“哎,那這話是誰說的?”
“老子。”慕容邊走邊說。
“老子?”卻邪訝道,“不就是父親、老爸和爹?”抱起琴緊隨慕容離去。
“非也。老子是從前一個……”
便很有默契的,一步一步離開了後山鳳鳴澗。
說起鳳鳴澗,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正所謂“九天之鳳,棲於梧桐”,但為什麼鳳鳴澗泮栽種的不是梧桐樹,而是鬆竹?
原來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被稱作青疆真人的遊方道士雲遊經過此處,一時手頭拮據,路費無以為繼,隻好不知何法弄來了幾頭豬放養此處,後來依靠販豬——真是無量壽佛,罪過罪過——賺來了些許銀兩,後便到各地宣揚道法而去,於是後世得以道法廣為流傳。
臨別的時候,青疆真人把此處指名“鳳鳴澗”。
而據野史所載,那幾隻堪當功臣的豬,名曰避憂,避憂豬——或許當初命名的時候青疆真人心情煩悶,欲避開憂愁。原來,高人也是會有煩惱的。
至於到底此豬與鳳鳴澗的鬆樹之間有些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後世已無從考究了,實乃道家史錄之一大憾事。惜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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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鈞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爐,秋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念腰間箭,遣人驚,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風燧,且休意。長誰望斷,霜風勁,黯銷疑。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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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潛行。淺灰色蒼穹之下,枯黃色大地之上。
突然察覺到了——危險?
看似不可能,六人是在潛行,僅僅是在潛行,怎麼會驚動了那些人?抑或早已被人盯上,此刻待發?
是追蹤?是埋伏?是偷襲?還是截殺?
是選擇剿殺?或是突圍?還是深入虎穴?
卻邪止住腳步,向一側地麵翻滾數丈,骨刃於枯草間橫掃三刀,一躍而起,跟上五人腳步。
遠遠一方慘黃色幹草漸漸滲紅,板結的泥土蜿蜒淌出一條腥紅色的河。
長袖往亥時方向斜上一揮,琰融腳步不作停留,撲向更深的暮色與危機之中。
身後幾聲悶哼過後,接二連三的有死物從高處下墜。
更深的,危機。
破空而過,數不清的鳶尾箭自四方向六人呼嘯而來。
深深沒入地麵,原地卻不見了六人,連腳印也不曾留下。
“恐怕……麻煩了。”慕容低聲笑,七分苦,兩分慘,一分無柰。
躲開箭雨之後,與自已一同的,正好隻有自己一人,正好自己躲藏的地方,莫說他人,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站穩隻秒半不足,奪目的銀月色便已將近眼前。
是一把刀,一把彎刀,一把已脫離人類管製疾飛過來的彎刀。
避開已不可,時間跟本沒有恩惠足夠多。
有些恍惚。
絕望,慘笑,往事,可惜,不舍……
極遠極遠處飄來女人嫵媚十足的嬌笑,遙遠得幾乎聽不見。
“送你先下去等老菩提吧!”然後又是幾聲笑,狂妄而媚入骨。
一下清醒了些許。淡朱色刀柄雕刻著妖冶的天山雪蓮,已清晰可見。
這是故事裏用爛的,倒……戈?
刀鋒寒氣已然擦傷皮膚。突然的出現了詭異的一個弧度,極微小極微小,卻已足矣。
慕容未慶幸過來,鋒刃堪堪劃破了脖頸淺淺一層肌夫,又繼續向後劃去。不過半秒,驟停。
衣服的撕裂聲,還有喉間強忍的啞喊,聽得慕容好驚心好驚心。
頸項的傷口切合細膩,久久方才浸出一絲暗啞血色。
身後不知何時緊貼在脂的人,單手緊扣著自己的手腕,聲音脆弱得引落葉輕易打散。
“師兄,今天收工了。”
蟬帶殘聲移別樹,晚涼房戶。秋風有意染黃花,下幾點淒涼雨。渺渺雙鴻飛去,亂雲深處。—山紅葉為誰愁?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今秋的雨,是有些過多了。
月餘已過,出奇的平靜,平靜得仿佛一切尚未發生,且不將發生。
也有一二事變了,亦僅僅有一二事而已。
天山雪自那個赤紅的黃昏後,便一直沒有出現在方寸之上了。都明白這是為什麼,歸來後,各自默契不再提起。但琰融變了,他的眼瞳裏總是掩不住的自責與內咎,不再活躍,尢其懼怕與卻邪的獨處。
琰融一點不明白雪師姐是為了什麼。自小,雪師姐便照顧著他,他還記得很小很小時,自己便窺見了縫隙裏,比自己年長幾歲的雪師姐在無意中流露出的溫柔,女子獨有。而小時候的自己已把雪師姐作為目標。也知道到了後來的現在,自己一定是有些什麼想對她說的。
被她嘲笑又如何,是一定要說的……但突然遇上了自己從未意識到的懦弱。
卻再無機會。我們走上了不同的路。
不是沒有想過我們的以後。或許是一生的同門師姐弟,或許是你的鄙夷一生,或許是我的僥幸。卻從未想過我們寫下這樣的結局,天水各一方,兩兩不相知。
失去的還不僅僅是你一人,我深深懼怕卻邪的憎恨,我無力替你承擔。
往往就變成了卻邪的不明所以:我怨恨阿融做什麼?又不是他做出的事,而且不過隻是斷了半條手臂而已呀。奇怪的阿融!
卻邪如是說。
不過是手臂被刀子戮了一刀,不過是運氣不好刀子淬了毒,不過是因為淬過毒自己不得不截去右手半條手臂,不過是師傅幫著裝上一條銅臂而已。現在我卻邪不也是好端端活生生的站在你們?話說師傅的手藝也很是不錯呀。
倒是這個阿融呀,唉唉真是,受傷的倒像是他了,整個人都像丟了一半魂兒了。
卻邪又如是說。
什麼叫做“不過是”?慕容心裏不止一次問道。
你卻邪就活得如此沒心沒肺?
當初背著你回來的時候,怎麼也不曾聽見你哭喊一聲?怎麼就聽見你師兄長師兄短的滔滔不絕和我說話?
你卻邪永遠隻認得快樂,永遠不認得悲傷?
涉著被反噬的險,折損了自己也不知多少,你卻邪就快樂?
這個人本該是我。
我們之間被對方記掛的,本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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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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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由於咱的古詩詞修行不夠深`````所以文裏有諸多引用``````額嗬嗬嗬`````==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