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暫時住了，天上還是陰雲密布，霧蒙蒙的惱人，房簷上的積水一滴滴滴落，空氣裏彌漫著淩冽的寒氣。
    日上三竿，但韓子柒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昨夜他擔驚受怕了半宿還淋了雨，身子比往日要疲乏一些，因此睡得也很沉。
    朦朧中，韓子柒感到有一隻手在輕輕落在他的脖頸處，他便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隻手。
    “哥哥。”
    韓子柒呢喃了一句，沒有睜開眼睛。不過這隻手的觸感卻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白鷺平的手細膩而修長，但這隻手卻十分粗糙，手掌處還有磨砂一般的老繭。
    韓子柒猛的睜開眼睛，正對上高織雲那張冷漠的臉。
    高織雲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韓子柒脖頸處那抹淡淡的痕跡，與昨天相比，那痕跡已經淡了許多，像是朝霞即將消散前的顏色。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胎記。”
    韓子柒躲開高織雲的手，慌張地坐了起來。他的目光望向門口，指望著守在門口的袁成奚能夠闖進來救他。但此時門外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軍人，袁成奚被五花大綁的按在一旁。
    高織雲收回手，站在床邊淡然地看著韓子柒。
    “你沒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我在這裏打工……你怎麼來了……對了，衣服。”
    韓子柒的語氣是試探般的，那目光小兔子一樣，剛要被高織雲捕捉到就機警地逃開。他掀開被子想去穿鞋，卻發現自己身上隻穿著白色的褻衣，臉色紅了一下又縮回了被子裏，傻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腦子好像清明了一些，抓起大紅色的被單裹在了身上。
    韓子柒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樟木箱子旁，翻找了半天才從最下麵把高織雲的軍服找了出來。軍服被壓出了一些皺褶，韓子柒用手撫了又撫。
    “對不起，好像壓皺了。”
    清晨的寒氣順著衣縫鑽進了身體裏，韓子柒的身體微微發抖。高織雲接過衣服，身體貼近韓子柒。韓子柒警惕地看著高織雲，慢慢向後退了一步，然後似乎覺得這樣不太硬氣，硬撐著站住了。
    “藏在最下麵，是怕他看到嗎？”
    高織雲的“他”指的自然是白鷺平，但韓子柒卻以為他說的是“小嬌妻。”
    “她不住這。”
    “還在說謊。”
    “我沒說過謊。”
    “我給過你機會了。既然你不肯說，我隻好找個人替你說。”
    高織雲輕輕敲了敲桌子，張桂拽著麵如菜色的張大河進了房裏。張大河消瘦了很多，赤裸的臂膀上有很多淤青，看樣子受了不少折磨。
    韓子柒像座雕塑一樣愣住了，紅綢被單的下擺像姑娘的喜裙一樣旖旎拖地，漾水的眸子裏閃著驚慌無措的點點光亮。
    張桂推了張大河一把，張大河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上。接著張桂掏出槍，對著張大河的腿扣動了扳機。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韓子柒還沒來得及開口，張大河就已經在血泊裏哀嚎掙紮。而張桂仍舊沒有放下槍，好像準備再開第二槍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韓子柒撲倒在張大河麵前，那大紅色的被單也從身上滑落。他慌張的想要幫張大河按住傷口，但劇痛令張大河如同瀕死的魚一樣在地上翻騰，韓子柒根本就按不住他。
    在巨大的衝擊麵前，愧疚感如同山一樣壓垮了韓子柒的情緒。憤怒、愧疚和痛苦攪合在一起，他跪坐在張大河麵前，一麵試圖按住他的傷口一麵向他道歉。
    接著，他絕望地望向高織雲，嗚咽著向他哀求，“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是個掃把星，凡是對我好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這都是我的錯。請公子高抬貴手放過無辜的人。”
    高織雲摩挲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韓子柒的眼睛問道，“你是誰？”
    韓子柒抱著痛苦呻吟的張大河，哭著答道，“我是白家的童養媳。我就是你想殺的那個人。”
    高織雲蹲在韓子柒麵前，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但目光中卻不帶半點情感，隻有野獸一般殘暴的興奮感。
    “韓子柒，你要是早說出來，他也不必受這個苦。張桂，幫他處理一下傷口，放人。”
    兩個兵把張大河抬了出去，張桂則在高織雲耳邊低聲問道，“司令，用留人嗎？”
    高織雲瞥了韓子柒一眼，嘴角微微向上挑動，“不必。”
    除了高織雲，所有人都撤出了房間。韓子柒仍舊坐在地上哭著，他的褻衣上和手上沾滿了血漬。他難過的並不是身份暴露，而是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禍害。凡是討厭他的人個個都活的很好，但對他有善意的人卻全都沒有好下場。
    一個小廝跑進來擦洗地上的血跡，韓子柒隻顧著哭，動也不肯動。高織雲便把他拽起來，撿起紅綢被單幫他擦淨手上的血。
    “見個血而已，怎麼哭起來沒完。”
    “你要殺就殺吧……我死了大家都會好過一點……”
    韓子柒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一簇簇的東倒西歪著，看起來人畜無害、楚楚可憐。但目光卻仍然有某種堅硬且絕不可能融化的東西。
    “但是……你不要告訴我哥哥我死了。就說我跑了，十年後會來找他。等到他把我忘了你再告訴他……”
    “用不著十年，你真以為世上有癡情種？”高織雲嘲諷了一句，然後冷冰冰的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韓子柒止住抽泣，慌張地攥住自己的領口想要後退。高織雲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胳膊，皺著眉罵道，“你這是什麼反應？衣服上都是血，你不換衣服？”
    韓子柒從高織雲的手裏掙脫出來，喃喃道，“是要死的好看一點。”
    韓子柒又跑回樟木箱旁，翻找出一套青色的素淨長袍。他也顧不得高織雲就站在身後，背對著高織雲脫掉了上衣。
    高織雲的目光落在他白皙的皮膚和柔和的身體線條上，像在欣賞藝術品一樣，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身上沒什麼痕跡，這讓高織雲內心湧起一種毀滅欲。如果他是白鷺平，他一定會讓這具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上都刻滿他的印記。
    “好了，來吧。我死了的話，哥哥也用不著再為我擔風險了。”
    韓子柒轉過身來，閉上了眼睛。他的氣質很幹淨，所以穿青、白、灰這樣的顏色尤其好看。就像一個淡淡的墨點，初時隻是一團模糊的暗淡色彩，並不是難以抗拒的顯眼，但他會牢牢依附在紙上慢慢氤氳成一筆清俊的字跡，化不開抹不掉。
    韓子柒聽著高織雲的腳步聲，判斷他走到了自己麵前。
    “十年之後告訴我哥哥，我不會過奈何橋的。我在橋頭等他。”
    “你等他幹什麼？”
    “過了橋就要喝孟婆湯，喝了湯就不記得哥哥了。不喝就可以再見哥哥一麵。”
    “真是感人。那我呢，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沒有，你是個畜生。”
    世界在這一刻安靜下降。半晌，響起了高織雲的笑聲。
    “有趣。”
    韓子柒又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槍抵在他額頭上。他睜開眼，看到高織雲坐在桌邊喝酒。
    “你不殺我嗎？”
    “我沒承諾過一定會殺了你，我隻是想殺你而已。但是我和你承諾過，隻要你幫我找出童養媳，我就帶你進彭軍。現在你完成了你的承諾，我也得完成我的。”
    韓子柒驚訝極了，溢滿水霧的眼睛眨了又眨。
    “什麼？”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我要你這個人，其他事情都不重要。我會讓白鷺平寫一封休書，如果有賣身契的話我也會為你贖身，然後我會給你一個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等休養期過了我就帶你回彭軍。”
    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張桂的聲音傳了進來。
    “司令，白鷺平來了，馬上就要上來了。”
    “知道了。把外麵的人都帶走，別讓他看出什麼不對來。”
    高織雲很淡定，但韓子柒卻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腳亂的把血衣揉成一團塞進箱子裏。他覺得自己在惹事這方麵大概是有天賦，要是被白鷺平看到這幅場景，足以鬧出讓欒城變天的事來。
    韓子柒推著高織雲央求道，“你不走嗎？”
    高織雲反問道，“我為什麼要走？”
    韓子柒幹脆咬著牙威脅高織雲，“你不殺我就得聽我的，不然我就把你不喜歡鄭小姐的事寫信告訴鄭定齊。”
    高織雲臉色微變，但目光中仍舊沒有什麼波瀾，“誰告訴你我不喜歡她的？”
    韓子柒瞪著高織雲，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我看的出來。你不隻不喜歡她，還很討厭她。”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峙了一會兒，走廊裏傳來了白鷺平的聲音。韓子柒又急又氣，抓住高織雲的手把他往屏風後麵拖，而高織雲居然因為這隻溫柔而柔軟的手順從了他的意思。
    高織雲站在屏風後，透過縫隙看到白鷺平進了房間。
    “怎麼沒看見成奚，他去哪了？門口沒人守著嗎？”
    “我又不會出去，不需要人來守。”
    “他最近要安排九少的事，確實辛苦。明天讓見喜來守。”
    韓子柒雖然不知道白鷺平在做什麼打算，但他知道這些事絕不能讓高織雲知道。為了不讓白鷺平再說下去，他主動抱住了白鷺平。
    白鷺平在韓子柒的額頭親了一下，柔聲道，“在這住的不舒服吧？以後我不會再把你關在這種地方了。我會找到林家的替代品，也會捏住高織雲的把柄。”
    “哥哥！”韓子柒急急地喊了一聲，踮起腳去吻麵前的人，以防白鷺平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弄懵了白鷺平，因為韓子柒在清醒狀態下很少會主動挑逗他。他笑了笑，打橫抱起韓子柒，把他扔到床上。
    事態的發展超出了韓子柒的預期，一想到高織雲正在屏風後看著這一切，他就覺得手心裏冒汗，腦中一片混沌。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向角落裏縮，雙目迷蒙，手抵在白鷺平胸前向外推拒。但白鷺平把他的手按在頭頂，欺身壓了上去。
    窗外風聲低語，天色清明，室內一片春色，濕糯的聲響和微微的氣喘聲曖昧至極。
    從高織雲的角度望去，剛好看到韓子柒的表情和白鷺平的背影。韓子柒不顧一切的掙紮著，但白鷺平卻箍著他的身體噬咬著紅唇不肯放開。
    高織雲靜靜地望著白鷺平寬厚的背上狠狠揪著他衣衫的那隻手。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因為過於用力，指甲泛著一層淡淡的粉色。
    這個吻終於結束了，韓子柒濃睫微顫，委屈的像是馬上就會哭出來。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微微喘著，被蹂躪過的唇色嬌紅的如同初升的日頭。
    “哥哥，現在不行……”
    “這次你說了不算。”
    白鷺平雙臂撐在韓子柒體側，先是吻他的臉頰，然後輕咬他的耳垂。韓子柒察覺到屏風後的人正饒有趣味地欣賞這一幕，心裏堅守的防線轟然倒塌，破罐子破摔一般閉上了眼睛。
    高織雲欣賞著韓子柒的滿麵羞憤，內心如同輕舟駛過千山，豁然開朗。韓子柒綻放後露出的花蕊不再是清淡低調的，而是銷魂蝕骨的媚。他的清高是一種掩飾，看不懂的會不忍折辱，若是有一天看懂了，那這個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神態都會氤氳出禁欲勾引的味道。
    高織雲在韓子柒驚恐的目光中走出了屏風。韓子柒生怕白鷺平會突然轉過身去，隻好主動抱住白鷺平，並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高織雲。
    高織雲露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輕輕推開門離開了房間。
    就在剛才，他做了一個決定。
    這個世界上不能存在高織雲想要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他必須得到韓子柒。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