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柒隻會做素菜，手藝也不算好。高織雲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再次仔細地打量韓子柒。
    “這麵具不錯，你的？”
    “不是我的，少奶奶的。”
    “少奶奶的麵具，怎麼會在你手裏？”
    高織雲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韓子柒根本來不及思考，隻能隨著本能答話。
    “我畫的。”
    “你畫的？你讀過書吧，識字嗎？”
    “沒讀過。我隻是從小喜歡畫畫。少奶奶說怕去世的時候樣子太難看，就讓我按照她當時的樣子畫了張麵具。”
    其實高織雲對韓子柒有自己的判斷。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應該不是普通的下人，眼睛清明氣質也有書香氣，不像被俗事折磨到渾濁的窮人。即便真的是窮人恐怕也是富裕人家出身，中途才家道中落的。
    “你真的是廚子？”
    “我隻會做下人吃的粗茶淡飯，軍爺吃不慣吧。”
    韓子柒將卷起的袖子展平整，邁開腳步想要回到廚房裏去。韓子柒知道自己是個讓人芥蒂的存在，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難保哪句話會露了破綻。
    但韓子柒剛走出一步，背後就傳來一聲“坐”。
    韓子柒轉過頭，隻看見高織雲寬厚的背和自斟自酌的悠然，他禮貌地推脫，“我不會喝酒，軍爺慢用。”
    “同樣的話，別讓我說第二次。”
    高織雲也轉了頭，臉上的表情很淡然，喜怒難明。
    除了相貌，韓子柒已經很難再把麵前這個盛氣淩人的男人和當年那個少年聯係起來。他的話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力，字字都彰顯著織雲公子說一不二的氣韻。
    韓子柒極不情願地在高織雲對麵坐下。他發現那目光盯著自己的臉，便微微轉開了頭裝作去看天邊火紅的朝霞。
    “我領了白家的錢，得幹活。”
    高織雲不再看韓子柒，端起酒杯輕啜。
    “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放你的假。”
    韓子柒不喜歡囂張跋扈的軍人也不喜歡自以為是的紈絝子弟，在他眼裏這兩樣高織雲都占了。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讓他甚至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高織雲用目光示意韓子柒喝酒，但韓子柒卻假裝沒有看到他的暗示，垂著頭不肯說話。
    高織雲命令道，“抬頭。”
    韓子柒在心裏把高織雲狠狠咒罵了一番，抬起頭後仍舊不肯與他對視。
    高織雲追逐著韓子柒躲閃的目光緩緩問道，“架子不小，嫌賞錢少了？”
    韓子柒微微皺起眉頭，高織雲輕蔑的口氣讓他覺得倍受折辱。
    高織雲摸出一個錢袋，銀元嘩啦啦的水一般落在地上，“想要多少自己撿。”
    韓子柒驀地站起身來，大步往廚房走去。他怕自己再多呆上一刻，真的會開口去罵他。韓子柒低著頭努力洗菜，外麵再次響起腳步聲，再抬頭時高織雲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坐回去。”
    高織雲的語調依舊緩慢，目光像懸在脖頸處的刀，晃動著逼向韓子柒脆弱的咽喉，讓他本能的想要退縮。
    韓子柒強撐著沒有後退，仰起頭不卑不亢地與高織雲目光交織，像在麵對這些年其他人對他的所有誤解和輕視。高織雲沒有氣惱，冰冷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笑容。
    “眼神我喜歡，要是身板再硬實一些，是個當兵的好材料。可惜……”
    類似的話韓子柒從小到大聽過無數次。
    “長的真漂亮，要是個丫頭就好了，可惜……”
    “人倒是能幹，要生在好人家肯定有一番作為，可惜……”
    這些話聽起來像同情，在韓子柒看來卻相當於對他的全盤否定。他就是他，性別和出身都是他無法改變的。除了這些，他還有作為他自己而存在的本質，雖然他也弄不清究竟是什麼，但是那些東西總歸是存在的。
    “沒什麼可惜的，我過的挺好的。不是我不想和軍爺喝酒，我真的不會喝，怕擾了軍爺的酒興。”
    韓子柒的語氣很硬，高織雲微微一愣，隨即“哦”了一聲。
    “你最好沒有說謊，”高織雲的目光銳利的像能洞悉一切，語氣和表情都辨不出喜怒，“對我說謊的人都要承擔後果。”
    韓子柒扶在灶台上的手因為緊張而緊緊握了起來，他怕高織雲看出來隻好低頭盯著盆裏的青菜。
    “我沒說謊。”
    四周是一片可怕的沉默，韓子柒悄悄抬起頭卻正巧對上高織雲淩厲的目光。
    “還是公事公辦吧，和你說話有點累。我問你答，說實話就放過你，要是敢撒謊跟你有牽連的都要遭殃。而且……”
    高織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問過你問題的事情，保密。如果泄露了，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這是在白家的院子裏，韓子柒是白家的幫工身份，他擔心牽連到白鷺平和白家，不得不向高織雲低頭。
    “軍爺問吧，我保證對誰也不說。”
    “你做白家的幫工多久了？”
    “有……五六年了。”
    “清澄嫁進白家之前，你們白少爺的風流韻事不少吧。”
    “我不清楚……我也都是聽說的。”
    “他一個都沒帶回過白家？”
    “沒有……”
    “他養在外宅裏那個你見過嗎？”
    韓子柒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掩飾心中的慌亂。
    “沒有，我沒去過大少爺的外宅。”
    “是男人？”
    “是……”
    “他有龍陽癖？”
    “我不知道，我隻是個幫工。大少爺也很疼少奶奶。”
    “我問你答，我沒問的你不用說。那個人現在還在外宅裏嗎？”
    “不在了。”
    “去哪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個小幫工，軍爺饒了我吧。”
    “我剛才說過對我撒謊會是什麼下場吧？你為什麼撒謊？”
    韓子柒略一遲疑，高織雲審視地看著他的臉。
    “我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他養在外宅裏那個帶回過白家嗎？”
    “……”
    韓子柒生怕說錯話會連累哥哥，但是這片刻的沉默卻讓高織雲看出了破綻。
    高織雲掃了韓子柒一眼，摸了摸下顎，“這個問題這麼難回答嗎？”
    “軍爺您別為難我了，我隻是個下人，還是個短工。要是說錯了話以後還有哪家敢請我。”
    “回答問題。”
    “……他在白家住過。”
    韓子柒料定高織雲已經從某個渠道掌握了一部分信息，撒謊已經沒有意義，隻好說出了事實。
    “他是真的喜歡那個男人嗎？”
    “那是大少爺的事，我一個下人……”
    “是還是不是？”
    高織雲一字一句的又問了一遍，眼神陰鷙而難以違抗。
    韓子柒閉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動。
    “不是。大少爺如果真的愛他，怎麼會娶少奶奶呢。”
    “白家的大少爺對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病姑娘一見鍾情，所以娶了她，順帶拿下了欒城商會。你覺得這件事合理嗎？”
    腳底躥上一股涼意，韓子柒慌張之後忽然鎮定下來，他不能慌，他得想辦法為白鷺平開脫。
    “大少爺是個好人，他對少奶奶很好，對高家和林家都很尊重。軍爺要是想找人算賬不該找他，該找那個不要臉的男人。他是隻狐狸精，不要臉的賴在白家糾纏少爺，全是他的錯。”
    高織雲眼神斜睨過去，“我正好認識另一個白家的幫工，他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那個男人想跑去南方，是你們少爺強行把他關起來欺負他的。他說的是真的嗎？”
    韓子柒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因為林清澄的病日益加重，白家的幫工這幾天幾乎都在宅子裏忙碌，除了失蹤的張大河。高織雲所說的這個人，應該就是張大河無疑了。
    韓子柒的心砰砰砰的猛烈地跳起來。張大河的說辭中想維護的人是他而不是白鷺平。他擔心張大河一直都在高織雲手裏，自己所說的話都會被拿去和張大河核對。
    “他想跑是因為訛了大少爺的錢，怕大少爺抓他。軍爺您……是不是扣了張大河？他也隻是白家的短工，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覺得，白家大少會深夜去圍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人的院子嗎？”
    韓子柒一怔，頓時沉默下來。他推斷應當是高織雲聽到了巷間的傳聞，然後欒軍的人走露了消息。而高璧和應該什麼都沒有說，不然高織雲問的就不是“那個男人”而是“那個童養媳”了。
    “我沒聽說過這件事，大概是他做工的時候冒犯了大少爺吧。他真的和那個男人沒什麼關係，軍爺能不能放了他？他家裏人急壞了。”
    高織雲眉毛高挑，似乎在嘲笑韓子柒膽敢提出這樣的請求。
    “那你就轉告他家裏人，不用再找了。他對我撒了謊，所以世上已經沒有這個人了。如果你撒謊，也會是同樣的下場。”
    “你把他怎麼了！”
    憤怒瞬間像海浪一樣卷上來，韓子柒竟然一把捉住了高織雲的胳膊。高織雲淡淡的掃了一眼緊緊抓著他的修長纖細的手指，目光厚重得如同大漠上的重重沙丘。
    “看來你跟他關係不錯。你叫什麼？”
    韓子柒收回了手，但臉上的憤怒依然沒有褪去。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隻是想找到那個男人。然後殺了他。”
    “你要殺他就衝他去，為什麼要殃及無辜的人！”
    韓子柒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高織雲，他隻恨自己手裏沒有槍，不能替冤死的張大河報仇。他不能理解高織雲為什麼非要殺掉一個陌生人，但高織雲的想法卻很簡單。他素來自視甚高，不能允許任何人駁了他的麵子，而林家和高家的麵子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的麵子。
    要是逢場作戲倒還好說，但如果白鷺平真的喜歡一個男人，這個人就必須死。他會徹底消滅他存在過的痕跡，免得將來鬧出什麼醜事折辱了林清澄在白家的名分。白鷺平向來行事乖張，娶男妻的事也不是做不出來。放任不管的話，林家就會成為笑柄。
    外麵忽然亂了起來，幾個軍人的身影從院門外匆匆閃過。
    “什麼事？”
    高織雲問了一句，一個軍人立刻退了回來，挺直腰板敬了個軍禮。
    “回司令！白家少奶奶的玉鐲被偷了，小阿嬤氣壞了。”
    高織雲戴好軍帽站起身來，一邊整理衣領一邊對韓子柒說，“看在你有幾分傲骨，我給你個飛黃騰達的機會。那男人的事我不方便去查，你如果能查到他在哪就可以到彭軍來跟著我建功立業。你叫什麼？”
    韓子柒的臉色很難看，他略一思索脫口而出，“……小七。”
    “好名字。”高織雲緩緩走回韓子柒身邊，拿起麵具後直視著韓子柒的眼睛威脅道，“我知道你識字，也知道這應該不是你的大名。你今天已經騙了我兩次，看在這麵具的份上我暫時不和你計較。不過如果再有第三次，我會送你去見閻王，你最好不要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