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是兩年，韓子柒長到了六歲，身板兒卻是沒什麼變化。奶娘便總是在私下裏說他是個“白眼狼”，明明吃了白家那麼多飯卻不長肉，這是存心要讓旁人以為白家虧待了他。奶娘是榮夫人的心腹，白家女眷們的“頭領”，她不待見韓子柒，丫頭們便也都跟著受了些感染，難免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一會兒說他身世不明不是個好東西，一會兒又說他長得太過水靈，說不定是個“什麼精”的脫胎轉世，將來保不準要禍害大少爺。
    話雖是難聽了些，但丫頭們說的倒也不全是瞎話。因為是白家童養媳的身份，韓子柒一直梳著兩條小辮扮作女孩子。怎麼看這小丫頭都好看的不像話，嘴巴紅嫩嫩的像抹過胭脂，眼睛又黑又亮帶著笑意，眼角垂垂的招人憐惜，任誰也猜不到這玉一般的小人居然是男兒身。而唯一知道這秘密的三個人——白老爺、榮夫人和奶娘全都守口如瓶，生怕走漏了消息讓白家蒙羞。
    其實，榮夫人對韓子柒還算疼惜。她盤算著再過個一兩年，等白老爺的身子好利索了就把韓子柒送走，然後埋個空棺辦個白事，對外就說童養媳不幸夭折了，把這個恥辱的秘密永遠埋進地下。這不失為一個瞞天過海的好法子，但白鷺平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九歲的白鷺平個頭躥了不少，身板漸漸有了大孩子的樣子，五官也褪掉了些稚氣，愈發剛挺英氣，有了男孩子特有的味道。他不怎麼記得韓子柒來到白家之前的日子了，仿佛打他一生下來，身邊就有了這麼一條好看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兒，這小尾巴就跟到哪兒，不僅用崇敬地眼光看著他，還總是奶聲奶氣地喊他“哥哥”，這一切都讓白鷺平受用極了。他覺得韓子柒是他的“物件”，將來也是要一輩子留在他身邊的。榮夫人旁敲側擊提點過的話，白鷺平全部當作笑話來聽。他是白家的大少爺，沒有人能動他的“物件”，即便是榮夫人也一樣。至於韓子柒究竟是男是女，並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一年的冬天，鑾城連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好不容易捱到那紛紛揚揚的白色偃旗息鼓，但榮夫人卻還是不允許白鷺平出門。他隻好和韓子柒一起依偎在暖爐邊上，聽著院中下人們“嘩啦嘩啦”的鏟雪和掃雪聲打瞌睡。
    一覺醒來已是日薄黃昏。又下雪了，天地之間仿佛蒙著一層雪霧，地上又積起一層銀白，院子裏也靜悄悄的沒了聲音。
    韓子柒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白鷺平站在窗邊向外張望，似乎在觀察院中的情況。韓子柒睡覺一向不老實，頭發被他滾得有些淩亂，“哥哥，你在看什麼？”
    白鷺平轉過頭來看著韓子柒，笑容比從窗外射進來的金光還要明亮。
    “您想不想去街上玩？”
    街上！外麵！離開白家！韓子柒的心都漏跳了半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打邁進白家的門，他就再沒有出過這座宅子，平日裏都是悶在白鷺平的偏院，連去白家的花園都要經過榮夫人的同意才可以。他早已經忘了外麵是什麼樣子，太想出去看一看了。
    “可是……”韓子柒壓抑了喜悅的心情，擔憂地問道，“夫人能同意嗎？她說我不能出門的。”
    “不告訴她。”白鷺平從小木箱裏翻出一件白色的狐皮鬥篷，在韓子柒身上比劃了一下，見大小合適便披在了他身上，細心地為他係好領口的帶子。
    “我帶你去街上玩，你跟著我，千萬不要出聲。還有，你得答應我一件事。”白鷺平的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在商量天底下最隱秘的事情一樣。韓子柒愣了愣，黑漆漆的眸子裏含著興奮的水亮，“哥哥你真的帶我上街？”
    白鷺平做出“噓”的手勢，“你一定要聽話，在外麵有很多話不能說，所以你從現在開始不要說話，我讓你說你再說。”
    韓子柒一邊點頭一邊不斷激動地發問，“哥哥，街上什麼樣啊？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人，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不要說話。”白鷺平捂住韓子柒的嘴，看到韓子柒點頭才放開手。但手剛一離開，韓子柒就又嘮叨上了，“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呀？會不會被夫人打屁股？我……”
    白鷺平再次捂了他的嘴，聲音嚴厲了一些，“從現在開始，我讓你說話你才能說話。”
    韓子柒點點頭。
    “你頭發亂了，我幫你梳好吧。”
    韓子柒不敢說話，便仍是點頭。
    白鷺平解開韓子柒的辮子，青絲滑落到雪白的鬥篷上，像是烏木與白雪纏綿在一起，又像是墨色在宣紙上氤氳而開。白鷺平的心頭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這感覺近來時常會出現，他雖不十分明白緣由，但卻隱約感覺到自己正在長大。
    指尖觸碰到緞子一般的發絲時，白鷺平說出了他帶韓子柒上街的真正意圖，“今天我要帶你去見幾個人。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帶你出去玩。”
    “嗯。”韓子柒用力地點頭，以此“明誌”。
    “你今天不能叫我哥哥。”
    “為什麼？”韓子柒嚇了一跳，他以為白鷺平不想要他做弟弟了，把不許說話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那……那叫什麼？”
    白鷺平將發梢的絲帶係好，看著鏡子裏的韓子柒的臉，平靜地說出了一個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違背綱常人倫的要求，“喊相公。”
    韓子柒愣了楞，“以後都不能喊哥哥了嗎？”
    “以後，當著別人的麵隻能喊哥哥，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喊相公。”白鷺平的眼底隱隱藏著一種情緒，似乎這是他早就謀劃好的事情，“喊哥哥也隻是這兩年而已。日後等我們長大了，就不用再被他們管束了。”
    韓子柒露出天真的笑容，“好。”他還不甚明白這個詞的真正含義，隻知道是哥哥讓他喊的，那便肯定是沒錯的。
    榮夫人新買來的小隨從見喜端進一碗燕窩，他見兩個人一副要出門的打扮，覺得自己似乎撞見了什麼不該撞見的場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白鷺平瞥了他一眼，話語裏包含著威脅的意味，“雖然你是我媽買回來的，但你是我房裏的人，要是惹了我不痛快，我明天就能把你賣給鑾軍做壯丁。”
    一臉憨厚相的見喜嚇得縮了一下肩頭，頭都不敢再抬，隻知道拚命點頭。他明明比白鷺平大上三歲，卻精瘦像隻猴子，畏畏縮縮的樣子甚是好笑。
    “你也不用害怕，隻要你聽我的話，我不會虧待你的。一會兒我要帶子柒出去玩，要是有人來問，你就說子柒不舒服，我們睡下了。後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你偷偷把後門打開。明白了嗎？”
    見喜又是拚命點頭。
    白鷺平似乎還是不放心，頓了頓問道，“如果夫人問起來，你怎麼說？”
    見喜猶豫了一下，怯怯地說，“少奶奶身體不舒服，少爺和少奶奶早早睡下了。”
    白鷺平從身上隨手掏出一枚綠得透亮的小玉墜，塞進見喜懷裏，“前些日子串門的客人給的，值些錢，賞你了。日後你要是聽話，少不了這些好處。”
    這是見喜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夜晚。他第一次見到了他的主子，還第一次拿到了“賞錢”。他至今都記得當天的情景，他握著一塊小玉墜傻呆呆地站在院子裏，盯著雪地上的兩行腳印，覺得穿著白色鬥篷的韓子柒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穿越雪原的白鹿。
    兩個孩子披著落日的餘暉，手牽手穿過板正得像牢籠一樣的方正院落，迎著漫天銀白，跑向他們所向往的世界。這一刻像生根一樣長在了他們的記憶中，在日後的歲月中，凋落又萌生，永無止境地輾轉在時光裏。似乎如果這一切非要論個開端，這一刻便是他們命運的輪盤開始轉動的時刻。
    也正是這一次“出逃”，讓榮夫人做出了送走韓子柒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