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別讓我再哭泣!  26、帶我飛上天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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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帶我飛上天
    小袁提醒我可別在沈麗婭身上犯下什麼疏漏,說那樣就該腹背受敵,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尋思了半天,好像不應該有錯,每一環節都挺謹慎,於是說,過些日子要是沈麗婭也懷上,八成是你陷害我,你給我潛水服是水貨,漏的——我掐死你!
    小袁說:“怎麼會,這裏賣的都是正宗美國貨,又厚又韌。”
    我說,怪不得……
    小袁問怪不得什麼?
    我說,怪不得老衝鋒不起來,進也難,退也難,十足的進退兩難。這玩意就得用英國產。
    我們噴笑起來,腦門頂到一起。這幾天來還是第一次。小袁摸著被我撞痛的腦門說:“不錯,還能說笑話,看來你內心還挺強大,承受力還行……還行。”
    我說,不然呢?死到臨頭,不還得充好漢?挺肚子受一刀,撅屁股也是一刀,對付著過吧。
    眼看兩人都吃飽了,小袁說:“最後一晚怎麼打發?要不我帶你去洗土耳其浴吧?”我遲疑了一下,說:“算了,都挺累的,回去早點歇吧。”小袁堅持說:“好好泡一泡特別解乏,再讓土耳其大叔給你搓個澡——”我說,算了,我真沒那個情緒。不過,你記著,你可是欠我一個土耳其浴哦,往後一定得補上。
    這一路,小袁都說要帶我洗個地道的土耳其浴,結果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眼看這晚上是個極好的機會,可我又著實提不起精神來。於是,我們晃晃悠悠回了小酒店。
    夜,似乎是涼了起來。
    小酒店就一張床,還不是標準的雙人床,窄,凹凸不平,於是,我仍打算睡地下,讓小袁睡床。小袁堅持說不可以。我說,我比你強壯,強者怎麼可以欺負弱小的?
    我正抖布單,想整一整就躺下,小袁突兀地說:“睡一床吧——”聽到這提議,我頓時僵在那裏,手裏還提著抖了半拉的布單。
    聽聲音,小袁是真誠的,且已然有了七八分情緒。他從床那頭過來,從身後輕輕抱住我,好一番纏綿。男生一來情緒,凸部就會有變化,太露餡,這是致命的弱點,想瞞也瞞不了。我說,今兒晚上看來你是不會放過我了。他在我耳邊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回轉身說,你眼睛看著我小袁。
    我說,這些日子我最大的發現,是發現自己是個混蛋。我對我女朋友Sally做了混蛋事,這還不算,出來沒幾天,又犯渾,跟沈麗婭糾纏得不明不白……這事還不知道算完沒完。這些你都知道,你還親口罵過我混蛋,你罵我混蛋的時候,我心裏特爽,特過癮,因為你罵得對。今晚我要是答應了你……答應你睡一床,那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了!一點折扣都不打。別讓我再渾了好不好?你要是真對我好,就別讓我再犯渾了。
    那會兒,小袁已經被我推坐在床沿上,不是我欺負他,我沒對他使勁,他聽我說這些,態度非常明朗,精神頭一下子就沒了,身子軟軟的,顯得那麼無力。我壓著他肩膀,輕輕一摁,就被我摁在了床上。他低下頭,我看不見他眼睛,可是我看見兩顆豆大的眼淚“噗嗤、噗嗤”掉在膝蓋上,立刻和褲子上那些汙跡混雜在一塊。
    哭啦?我問。怎麼還真哭啦?我罵我自己,你哭什麼勁?
    他抬起頭,讓我看見他兩眼布滿了殷紅的血絲,那是叫酸性的眼淚給刺激的,他說:“可我真的很、很、很喜歡你,我罵你混蛋是因為心裏著急,怕再見不到你……我覺得過了今晚再沒有機會了。”此時,他的表情和語言真的很幼稚,像個心大而膽小的小男孩。我不知道這個二十啷當敢於獨自闖蕩以色列、在這個凶險之地似乎什麼都搞得定的男生,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它又一次喚醒我的惻隱之心,但今天這個晚上,我決定絕不廉價出賣我的同情,絕不用樂善好施去換一個“混蛋”的罵名。
    我說,我們才多大,怎麼就沒機會了呢?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正在這非常危險的時刻,我的手機響了,我見是馬丁打來的,就囑咐小袁先睡,說要去外麵接個電話。
    我匆匆來到過道,接聽馬丁的電話,由於信號不好,我邊聽邊往樓下走,到酒店門口才比較能聽清。
    這是個祝賀我生日的電話。我心裏嘀咕,也來得太晚了。
    他總是那樣狡猾,似乎能聽到我心裏的聲音,說:“還沒過十二點,你那裏不過十點左右吧?還不算錯過。”
    我平靜地說了聲謝謝。
    我們默了大約有幾秒鍾,馬丁又說:“Sally的事我知道了……”靠,他怎麼什麼都知道,消息還那麼靈通?要不是聽到這消息,他能想起今兒是我生日嗎?往年,他可從不忘記我的生日,總是趕在所有人之前替我把禮物準備好,然後想盡一切辦法給我送過來。今年居然在我生日的最後幾分鍾趕了個末班車,這不能不讓我感到塞心,想到這一年真是變化多多,仿佛什麼都在變。
    我說,我正往回趕呢,順利的話,應該明天就能到香港。我打算當天就去澳門。後來,他說了許多寬慰我的話,我隻是一個勁哼哼,半鹹不淡的樣子,我和馬丁的電話通了大約有二十來分鍾,等我回到客房時,小袁已經睡下了。
    房間裏很黑,借助浴室透出來的那點光,我看見小袁背衝著我。我沒敢開燈,躡手躡腳走到地鋪那邊,拉上布單躺下。
    小袁翻了個身……
    那會兒,我眼睛已經比較適應屋裏的黑暗,看見小袁把腦袋伸在床沿外,怔怔地朝我看,黑暗中,那雙又圓又黑的眼睛顯得特別明亮。
    沒睡啊?我當你已經睡著了。我說。
    “跟誰打電話呢,那麼久?”
    我說,家裏的世交,一個阿叔,祝賀我生日。
    “對了——”小袁驀地坐起來,一驚一乍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欸,居然忘得一幹二淨。”
    我說,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我就不長歲了,還25。
    小袁在黑暗中向我伸出手,真誠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我略略支起身子,把手給他,謝謝。兩隻手一高一低就這麼遠遠地牽著,久久扯不開。在黑暗中。
    小袁說:“本來打算好好給你過個生日,好好瘋一把,沒想到發生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我把手從小袁手心裏抽出來,重新躺下,感慨地說,要不怎麼說人生無常呢……
    小袁重複著我的話:“真的是人生無常哎……”繼而,他又說,“你們誰也不如我對這句話的認識深刻。”
    我說,才活了幾年啊,吃了幾斤鹽?就這麼賣老。
    “知道我是學什麼的嗎?”小袁問。
    希伯來語呀。我說。
    “對,這年頭破希伯來語派什麼用場,將來就是一記者,能書寫希伯來語的戰地記者,沒別的。都跟人簽了工作合約了,知道那是什麼嗎?就是一生死合同。哪天中東一開火,我就在生死前沿往後方發報道、發消息,流彈、槍子兒、火箭筒沒準什麼時候就找上我……噗嗤,四腳朝天;轟,腦袋開花,掛了。你說我們還有機會?哪有啊……我太明白了。”
    聽到這話,我眼睛忽地就熱了,鼻子一陣發酸。
    我曾經問過小袁為什麼選擇學這個?當時他回答得特簡單,“喜歡”,說這個職業多酷啊。沒想到,這個滿以為酷斃的職業,背後是這麼一本賬。尤其在這樣一個晚上,他把深埋在心裏話說出來,更增添了命途不測、生死未卜的悲涼。
    第幾回了?我這次出來,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就有想哭的感覺,變得脆弱無比,究竟是怎麼了?我在黑暗中站起來,走到床前,挨著小袁躺下,把他摟緊……
    我緊緊貼著小袁的後背,把手環在他胸前,默默無語。這是一個讓人忌諱的姿態,這是一個足以遭人恥笑的體位。雖然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承認,我曾經有過一分一秒愛他的念頭,但當時,我確實願意給他這樣的印象——我不嫌棄他,也真心抱過他。在日後的某一天,倘若他在戰場上流血了,隻要回憶起這樣一個晚上,這樣一個擁抱,內心都能充滿溫暖的力量。倘若真能產生這樣的奇效,也算是我為世界、為人類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對小袁說,不可想象,你這樣的人會和戰爭、流血聯係在一起。
    小袁轉過身,臉衝著我問:“我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回答不好,因而沒有回答他,反正我們這代人已經和戰爭離得很遠,隻有小袁還把命運同戰爭、流血糾合在一起。相比起來,他比我們有心胸,雖然活得比我們沉重,但比我們燦爛。我說,讓我好好看看你,記住你的模樣。
    一張稚氣未消的臉,燃燒著愛和被愛的欲望……
    小袁見我那麼近距離地凝視著他,動情地說:“你我相遇,注定此生隻有一回嗎?”我按住他嘴,不讓他說。當時為什麼不要他說這個,我記憶已經很模糊,是因為話題太沉重,我承受不起?還是因為眼淚在心裏積攢得太多太多,而這一類催淚彈似的對白實在是太要命了……
    我不想用直白的語言來講述之後發生的事,因為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清楚的。
    我能通過婉轉描述告訴大家的,是後來我打開床頭燈時,所看到的一切——
    當我打開燈,這個詭異的世界,試圖用不構成語音的語言,不形成聲線的聲音,告訴我什麼是最富意向的繪畫,什麼是最具象征意味的綻放,什麼是最熬人的未知,什麼是最顛倒的世情。
    什麼是渾然天成,什麼是與生俱來,什麼是英雄氣短,什麼是俠膽柔腸;
    什麼是不可抗力,什麼是爆裂人心……什麼是暈,什麼是顫,什麼是悸……什麼是虎狼之詞,什麼是溫暖療愈,什麼是心魔,什麼是佛係;
    什麼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什麼是君王天下關山難越……什麼是不甘放棄不想放棄不忍放棄!
    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什麼是忘記,什麼是操他媽的徹底忘記。
    …………
    伊斯坦布爾的最後一晚就這麼過去了。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兩個男生依然在同一張床上熟睡。昨晚的汗水已然幹過,此刻,讓兩個身子泛出油膩膩光澤的,是新滲出的汗,細而密集。
    土耳其的每一個早晨照例是溽熱無比。
    兩個男生熟睡的這間屋子,其實是看不到太陽的,僅有的一扇窄窗,推出去就是另一幢樓肮髒而破碎的牆,堵死在眼前。但是,伴隨著那一晚的記憶,他們總覺得眼前有一抹亮晃晃的陽光。不知怎麼會。
    也許,太陽在他們的睡夢裏升起,醒來則是一片陰鬱和憂傷。
    好在兩個男孩把憂傷的日子過得還算熱鬧,有生氣,因為他們還年輕,多少有點不識憂患。他們也逐漸進入了懂事的年齡,知道憂傷在哪裏發生就該在哪裏把它放下,不必沉溺其間,不可帶走,帶進生命餘下的時光……
    第二天,在小袁的幫助下,我僥幸得到一張伊斯坦布爾飛香港的機票。經濟艙。
    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結束這次旅行,回家,本是件好事,卻弄得窩窩囊囊紛紛擾擾,還鬧了老大的不開心。沈麗婭不知道會怎樣詛咒我。這一行人此時正在開羅,他們對我難有好印象,背後也絕不會有好說辭,沒準一得空閑就開始議論我、編派我,指責我。
    我把所有人的美好旅行攪黃了——
    一個破壞他人計劃尤其是破壞他人心情的人,是最不可原諒的,而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可原諒的人。
    我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補償這一切。
    …………
    我和小袁分手的一刻終於來臨。
    我們倆提著同一個行囊,手握在同一個抓襻上,向出境口走去,我突然就心生酸楚。
    我們這一段,究竟算不算是緣份?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它意味著什麼?小袁又是怎樣一個角色?
    也許,我們都太明白,我是他的人生過客,而他也是我的。
    男人的交往通常是純潔、簡單而幹淨的。我以前這麼看,現在還是這麼看。
    我從小袁手裏接過背包,說,我走了。我沒有說“再見”,因為我們從未奢望過再見。
    小袁默默看著我,露出一絲艱澀的笑,於是我再次說,我走了!
    小袁點著頭向後退了幾步。
    我很難受,說,不和我抱一下嗎?我以為,最後時刻小袁會在眾目睽睽下衝過來擁抱我。我告訴自己,別怕,要坦然接受這一切,這是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爾,不用擔心別人的眼光,況且這是真實的人生。然而,我錯了,小袁並沒有撲過來,他在離我三米遠的地方衝我揮手……微笑著頻頻揮手。
    我帶著滿心酸楚和無法分辨的糾結,轉身進了出境通道。
    進閘口的那會兒,我接到一個手機短信。玻璃那邊,小袁似乎也正在接看短信。幾乎是同時。
    我手機上,是沈麗婭發來的一句話:要了解一個人,就跟他一起去旅行!
    我不知道小袁在手機裏看到了什麼?
    他蹲在那裏,呆呆地看著手機,一副落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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