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別讓我再哭泣!  19、安息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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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安息日
    集會遊行之後,整個特拉維夫就進入了“安息日”了——從落日開始到第二天落日,24小時。那麼,我們這些來觀光的異教徒該幹什麼呢?這是個問題。
    當日遊行隊伍過後,我注意到許多清掃車早就停在街邊,他們幾乎是尾隨著遊行隊伍,幾輛車同時啟動,邊噴水,邊清掃,一忽兒,遊行留下的垃圾就沒影了,整條街一片潔淨,讓人不敢相信,幾分鍾前這裏還發生了規模宏大的集會遊行,抑或說狂歡。這不能不讓人歎服,原來自由和規矩就是這麼相輔相成,政府和市民是這麼個關係。人,鬧騰完了,該“安息”時就踏踏實實安息了。
    住店。辦入住手續。這是旅行中不斷重複的功課,繁瑣而累人。
    就在那會兒,我接到了昊的電話:“嘿Tony,你現在在哪?還好嗎?”
    我睨了下表,上海那時已經快晚上十點,於是便問,下班了嗎?你和Maker都好嗎?
    昊說:“才下班。辛苦不?你好開心是吧?”
    我說,我今天剛到特拉維夫,挺累的。會給你們帶禮物,想要什麼?
    昊玩笑說:“要支以色列步槍。”
    我說,這我可辦不到。
    昊頓了半天,冷不丁說:“Tony,祝你生日快樂!”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幸虧他沒忘記。我不知道昊說這句話為什麼要考慮那麼長時間,有什麼不好意思嗎?當然不會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那裏是什麼情況。
    我問,你現在在哪?昊說正在回公寓的路上。我說,哦,謝謝你的祝福。於是,掛線。他就是這樣不善言辭,和Maker比,差遠了,那叫一個嘴甜。昊心裏的話需要你從他眼睛裏去摳,去意會。可隔那麼遠,手機裏哪裏看得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的祝福是真誠的,臉上的表情此刻也一定真誠得要命,是自己把自己感動了的那種。
    我眼前浮現出昊的模樣,兩道特別顯眼的濃眉,一雙眼廓很大的單眼皮眼睛,也就是現在倍受女生喜歡的那種“歐巴”長相。眼神有點迷蒙,內容也都在迷蒙中,動人的正是那種多少有點青澀的迷蒙。我時常想,敢情是那兩道濃眉,使昊看起來很有個性,也有辨識度,帥氣不少。我腦海裏甚至出現了他那兩條可以說有點精瘦的腿,皮膚格外光潔細膩,這是90後男生的普遍現象,不以腿毛彰顯性別,顛覆了幾千年遺傳下來的男性生理特征,然而,就這樣一雙腿,在當今女孩子們眼裏,簡直是美不可言,自歎弗如。昊也因此而喜歡穿短褲。有時候,我見他上身穿厚厚的禦冬衛衣,底下穿著短褲,還覺得蠻搭的,是很歐化的那種時尚。
    我可真有點想他了,雖然出來沒幾天。
    自從我在老板跟前把他挽留下來,收在我的那個部門工作,我和昊的關係似乎更緊密了,雖然我們從不在嘴上說。白天他是我下屬,很聽話很服從的樣子,下了班則是好哥們、好兄弟。我現在不在華山路公司屋住,但有可能的話,我們仍在一起晚飯。昊在吃方麵很隨便,基本順從我的安排,而我盡可能翻著花樣把晚餐調劑得豐富一點。單身狗也是需要很好生活的。吃完晚飯,昊照例陪我走到地鐵站,看著我刷機進站,才分手。我回浦東,他回他華山路的公司屋。我總感覺,身邊有好個兄弟,讓我們這些遠離家人的男生,日子過得稍稍有點像日子,否則,除了一天十幾小時工作,我們還有什麼念想?下了班跟誰說話?有事誰幫襯你?
    ……我在酒店大堂愣怔了一會兒,才在小袁的催促下提起背包,進了電梯。
    晚飯說好就在酒店自助,愛什麼時候吃都行。幾乎所有都說累了,想睡一會兒。沈麗婭問我晚飯前這段時間打算幹什麼?我看了她一眼,說,昨晚沒睡好,眼皮都撐不起來了。她顯然明白我的意思,眼光從我臉上挪開。
    進了房間,給送行李的BOY付完小費,小袁說:“你要不想睡,陪你去遊泳吧,這家酒店有不錯的泳池。”
    我說,噓……小聲點。
    …………
    多半是“安息日”的緣故,酒店泳池居然沒有一個人,空曠得連走路都聽得到回聲。
    泳池沒小袁說得那麼好,但非常別致,也還算幹淨。四周是零星布局的石雕,使那地方看起來特別像古埃及的宮廷浴場,尤其是池子四角立著四根大石柱,是我見到的所有泳池中最具特點的。
    我對小袁說,這就是你說的好?
    小袁說:“這麼豪華,這麼古典,不好嗎?這裏每一塊馬賽克都有上百年曆史。”
    我說,我需要標準的泳池,知道什麼是標準的泳池嗎?
    小袁不理我,撲騰到池子裏。好一會兒才從水裏給我一句話:“從現在起,沒人慣著你。愛遊不遊!”
    我下了水。
    我一下水就是無數個來回,在我遊到大約二十個來回時,小袁就衝我喊:“幹嗎?生氣啦?遊那麼猛?”
    我不理他。又遊了幾個來回,小袁終於擋住我:“真生氣了?”
    我說,沒有啊,生誰的氣我?
    “那幹嗎玩命?”小袁問。
    我說,我玩命了嗎?遊泳就是這樣啊,我下水都是三、四十分鍾不間斷的,否則不等於泡澡嗎?
    小袁拍了下我前胸,拍出一片水珠:“怪不得,大呀。”
    我躲閃著,說,想要有型,跟我的節奏練,我不停你不準停。
    小袁說:“我要那麼壯幹嗎?”
    我不明白一個男生為什麼不希望自己壯一點,沒接茬。
    我們遊到一個巨大獸頭石雕下,那裏源源不斷湧出大注大注的水,瀑布一般,池子裏的水循環就是靠這頭大獸吐出來。我們被從天而降的水柱衝得嗷嗷叫,好爽。小袁說:“你真厲害,昨晚折騰一夜,精神還那麼好,還能有體力這麼來回遊。”
    我說,剛才在車上我睡了會兒。我突然意識到小袁話中有話,便說,誰折騰一夜?誰折騰了一夜?!我攻擊小袁,讓他在水裏好一陣掙紮。
    小袁正示意我小聲,已經有個阿拉伯男人進來了,對我說要禁聲,否則會影響上帝聆聽教民的祈禱。
    小袁一個勁衝阿拉伯人道歉,我則躲水柱後麵竊笑。等阿拉伯人一走,小袁轉身對我說:“別再出聲了——”他說,“讓我靜靜地抱抱你。”
    我被他嚇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推開他,說,別胡來!
    小袁站在水中,一時無措,尬了一會兒說:“你們旅行也就是十天半個月。你回中國以後,我怎麼辦?”
    我詫異地說,什麼怎麼辦?一切恢複常態,你回學校上課,假期出來接團掙錢,挺好的。
    小袁說:“我可能喜歡上你了……”
    那會兒,我們在巨大的水簾子後麵,視線局促,眼睛和眼睛近在咫尺,裏頭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
    水流很大,濺到臉上的水需要不時抹一把,我想借著水流聲,裝作什麼也沒聽見。可是小袁突然伸出臂膀,抱住我腰,臉貼到我胸脯上。他矮我許多,肚子剛好能貼住我的前檔,隔著薄薄的泳褲,兩個人就這不倫不類地僵持著。
    我說,你們一個個都說喜歡我,讓我怎麼說?
    這是真心話,也是我的真苦惱。
    小袁說:“誰是”你們”?還有誰?Julia嗎?別跟我提她!我不認識她。”
    我說,跟我耍性子是吧?我討厭男生耍小性子,跟娘兒們似的。
    小袁似乎抱得更緊:“我是真的。”
    我說,都是真的,沈麗婭也說是真的,我相信你們說的。要不是真的,我鳥你們誰啊。
    我說,我不願意駁任何人的麵子,但你們也替我想想,我能……能接受那麼多嗎?到頭來,你們誰都說我是感情騙子,我跟誰申辯去?
    小袁很長時間沒出聲,在尋找合適的回應。
    我故意笑起來,想用輕鬆的氣氛緩解眼前的尷尬。我說,是不是下午看遊行給鬧的?他媽的,真害人,七色彩旗飄飄,讓你的心也跟著飄起來啦?
    小袁抬起頭,淒迷地說:“我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楚楚可憐似乎是真的。
    我說,過不了也得過。
    我使勁掰開他的手,說,你的日子過得不壞,有境外的新聞機構跟你定了工作合約,過兩年就畢業了,有份好工作,有份好收入,安安靜靜過日子。沒有人不是這樣過來的。再說,好歹還有個在領館工作的熟人,可以照顧到你,即使是遠離老家,也不至於那麼孤獨寂寞……
    我沒把那人說成“性伴”,怕在這事上刺激到他。
    我看小袁眼神略微平靜了些,想是被我說服了,便說,走,不遊了,回房間歇會兒去。
    小袁懶懶地跟著我出了泳池。
    …………
    泳池衝淋房顯得空曠,但感覺私密,是那種石頭壘起來的與外界隔絕的封閉。地下是凹凸的石子兒,溜滑,踩著很舒服。出水口也是獸形,和池子裏那個獸頭一個形狀,隻是小一些,從嘴裏吐出來的水流也細,不那麼打人。
    我邊衝水邊對小袁說,我們走後,你還接團,說不定能遇上個大帥哥,到時候就把我忘了。
    小袁甕聲甕氣地說:“不會。”
    我笑著說,你骨子裏就是個小女生,男生都相信山外有山。
    我以為這事差不多就這麼結束了,以玩笑的方式解決問題。兩個男生還能有多大的糾纏?可是,我沒意識到,當時我那句話說壞了,我說他“骨子裏就是個小女生”,讓他索性像小女生一樣任性起來。
    在我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小袁從我身後猛地抱住我。有時候從身後抱比當麵抱更有情感衝擊力。我感覺小袁那會兒有毅然決然啥都不顧了的決心。
    我沒阻止他。
    當時我為什麼沒果斷地阻止他,現在回想起來,不是很明確,多半是這地方比較隱蔽,而從我內心說,我並不怕事兒大。
    我了解他的心思,沒什麼錯,更沒惡意。我這麼大個子,還怕他不成?硬生生拒絕他,反倒顯得有些自私,不近人情。我心裏自有尺度。
    被他在背上親了兩口後,我說,嘿,就當倆好鬥的男生在角力,比試誰的勁兒大。哥們,撒手,再鬧下去就沒勁了,見好就收。
    他偏不聽,當雙手繼續向我胸口攏過來的時候,我意識到這一舉動過分了,但還不打算跟他翻臉,故意說笑道:我回去後會經常跟你聯絡的,你也可以來上海,度假,找我玩……哦,你的手好重……
    他覷覦很久了,現在目的達到了,我也算是對他夠意思了,就此停止,一切都還好說。於是,我又一次說,撒手!
    也許是這兩個字我說得太不嚴厲,小袁並沒有打算放開我,在我身後說:“就一次好嗎?隻要一次,完了,我都聽你的……”
    我有點惱了,用力掰開他手,回過身。這才發現他神態異常,兩頰緋紅,表情哀苦,身體在顫抖。我說,什麼一次?你在胡說什麼?!
    他幾乎是悲切切地央求道:“就一次,你明白的。在海灘上你就明白,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今天以後,我保證不再要求你什麼,我也不會去上海找你。答應我吧,否則……否則我今天過不去了……”
    他語無倫次,呼吸亂得倒不過氣來。兀自忙亂了一陣後,自覺趴到供人搓澡的大石塊上,等待我成全他滿足他。
    我看了看四周,整一個石頭砌的屋,厚重的門早被關死,應該是很隔音的。外邊池子裏沒有一個人,那個阿拉伯男人也不會輕易闖進衝淋房,一切似乎都是可行的。但我內心覺得這未免太荒唐了。
    我說,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幹嗎……你完全知道。我不能昨天晚上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今天又要了一個小夥伴,我不可以!如果,我真那樣做了,我還是人嗎?
    他回過臉,說:“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她的事和我沒關係。”
    我清楚小袁處在怎樣一種狀況,我們差不多年齡,知道什麼叫“過不去”,嚐過“過不去”的滋味。我很同情他,與其說同情他,也是在同情憐憫過去的我自己。我毫不怪罪他給我出難題,也不會認為他強人所難,做出來的事很失態很出格。
    我從一邊取過一管水槍,那應該是衝地的,拖著長長的膠皮管,隻有涼水,沒有熱水。我把小袁拉起來,他起先並不明白我要做什麼,愣怔地看著我,戰戰兢兢的。
    …………
    我有這樣一段兒時的記憶:
    小時候,我們那幢樓的鄰居孩子特淘,壞點子怪點子多。
    夏天的時候他們用汽球灌了水,砸人。那時候我小,愛跟著湊熱鬧,看見汽球漲起來,膠皮越來越薄,特興奮。但我特別怕水灌到汽球炸開的那一瞬,還怕那些大孩子使勁擼那灌滿水的汽球皮,嗶嗶啵啵的聲音特刺心,聽著渾身炸毛。
    然而越怕,越要跟著;越怕,越要看。
    每當汽球裏的水越來越充盈,汽球越來越膨脹,膠皮越來越透明時,我總是要捂上眼睛……汽球在我什麼也看不見的瞬間,爆開了,嘭的一聲。等我睜開眼,已經一地是水。
    我不知道為什麼害怕那瞬間,多半是人的本能。
    人,對於那些那瞬間發生的事,但凡是要下意識回避的。
    …………
    我端起水槍後,突然就想到了那個灌水灌到要炸的汽球,漲到渾圓,薄到透明。
    噴向小袁的水,好激,好涼,每一顆水珠都像一顆子彈,射出去,飛灑開。小袁感受到那種衝擊的力量,他被冰涼的水衝得苟縮起來,兩腳交替著蹦躂,躲藏不及。
    他驀地明白我要幹嗎,於是竭力要逃避我,躲開我手中得水柱,那無疑異於掙紮,像條被捕捉的魚。
    他急扯白咧地喊道:“不要……不要,哥你別這樣……”
    他在石頭砌的淋浴房四下亂竄。我則不管不顧,一個勁地用激水對準著他衝,他逃到哪個角落,我得水槍指向哪兒。
    他喊的聲音真的很可憐,很痛苦,很淒慘,眼淚都要流出來。我一度心軟,想算了,幹嗎對他那麼狠?可一想到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他好,就咬了咬牙。
    他躲了我一陣,突然間不顧一切地衝向我,就像衝向一個有殺戮之心的暴徒,而他則是一個維護正義並試圖保全自己的勇士。他知道,隻有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水槍才會失去威力。
    他衝過來抱住我,用最大聲喊了出來,“啊——”像嚎啕,被紮了一刀也不過如此。
    我閉上眼睛,握著水槍的手垂落下來,然後凝固在那個姿態裏。
    小袁整個身子在我臂膀裏軟了下來,不再掙紮。
    我懷裏得小袁,雙手緊捂著自己,凍得索索發抖。我看見有稠粘的液體從他指縫裏滲出……
    汽球炸開了。
    衝淋房的門吱呀呀被推開,那個阿拉伯男人探頭進來。他有一雙阿拉伯人通常有的深邃眼睛,像鷹,像獵狗。阿拉伯人開門的時候,小袁正抱著腿坐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頭埋在兩個膝蓋間。
    我用英語笑著對阿拉伯人說,地太滑,他摔倒了,不過看起來好像沒事。阿拉伯人嘰裏咕嚕說了些什麼,隨後走了。我認為他根本沒聽懂我的話。
    小袁還不站起來,我蹲下身逗他,哭啦?咦,怎麼好意思哭?
    水是有點涼……坐地上是不是更涼?我說。
    我想,他一定在心裏罵我,罵我不是個東西。
    罵吧,過些日子你就會念叨我的好了。
    過些日子是過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等真正長成一個男人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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