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別讓我再哭泣!  7、不必說出來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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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不必說出來
    在無人的海灘上,小袁說有件事想對我說,我沒讓他說出口,有些事不說為好,幹嗎事事都要說得明明白白?說出來,我尷尬,你也未必不尷尬。你會因為我尷尬而尷尬,而你本來不想尷尬的。
    小袁知道我是在有意堵他。既然有意堵,不想讓事情放在明麵上,就說明我已經清楚這事非同兒戲,說出來會造成一係列的後果。於是,他便沉默,仿佛心思已經了然,跟說出來差別也不大,反而更有回旋餘地。
    心照不宣,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狀態。
    本來,正常情況下,我完全可以拉著他手,走向無人的大海,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裸泳,我黝黑健壯的身體和他線條柔和的軀幹,融彙在蔚藍色的海水裏,那是多麼和諧的一幅畫,自然到美麗。然而——
    世界上總有不那麼完美的事。
    世界上總有來自心底的患得患失的想法。
    我對他說,我去裸泳了!
    他說:“去吧——”
    我說,真的可以嗎?
    他說:“沒事。”
    我說,我一個人過去,你留在這邊,或者……回到車上去。
    他楞了一會兒,沒想到我會做這樣的決定,不僅不近人情,甚至有點絕情。
    他愣了一會說:“好的。”
    他曾以為,旅途中掌握所有主動權的“地接”是凱撒。其實,“地接”做不了凱撒。
    他說:“你真的可以?不會有問題?”
    我說,我十四歲就拿了新加坡少年自由泳冠軍,如果我堅持,是可以代表新加坡參加世錦賽的。
    他遲疑地看著我,終於什麼也沒說。於是,我晃晃悠悠自顧自地向大海走去。
    我麵對碧藍的地中海裸露了所有,包括靈魂和欲望。我有一種釋放感,那一刻我真是快活。盡管我不知道釋放後會不會產生更加沉重的壓抑,更加不堪的負擔,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樣。但在那個片刻,我獲得了真正的釋然。
    釋放,於人而言總是短暫的。人,不可能長時間處於放任狀態,但即便是短暫,也是永恒的滿足,因為你釋放了,也因為你釋放過。因為你從此便知道了放縱是怎樣一種巔峰的快樂。
    我知道小袁在遠處看我。他看到的是我什麼也沒有穿的背影,這是我可以給他的最大尺度,也是大部分國際明星可以貢獻給銀幕的最大尺度。我想,這就足夠待他好。
    我在世界上最古老的大海裏隨波逐流,感覺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空曠,從來就沒有誕生過其他東西——沒有古埃及的燦爛,沒有古巴比倫王國和波斯帝國的興盛,沒有孕育過文明,也沒有現代民主的濫觴;沒有城堡、港口、薰衣草;沒有樓群、公路和車輛;沒有槍支、錢幣、稻米,沒有首飾、鞋襪、衣衫,沒有法律、道義、倫理,沒有性別、身份、地位;也沒有過憂愁、焦慮和痛苦,沒有過去、今天、將來,甚至沒有過除我之外的第二個人……我不知道時間是不是就這樣流逝了,抑或永久地凝固。
    我在海水待的時間其實並不久。
    從水裏出來時,發現小袁並不在原先的地方,興許真的回車上去了,沙灘上有他零散的腳印。這樣我就比較坦然,抓起衣服裹住腰以下的部位,然後從容地套上褲子。這一刻,我才感覺到從原始回歸到現實。如果,小袁在車裏,透過車玻璃看著這一切,把一個原始的我看得真真切切,那又怎樣?都是恍恍惚惚的現實,都在情理之外,幻象之中。
    我回到車上,剛要落座,看見小袁匆忙從座椅上抓過一件小東西,塞進褲兜。雖然隻是一閃,可我已經看清楚那是什麼,不由暗暗吃驚:好家夥,原來這小子有備而來啊。
    我估摸是他剛才在車上換衣服時,不小心從兜裏掉出來。
    這個小插曲使我們的回程頗有些詭異,一路上好像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或者說,把出來時的輕鬆心情給弄丟了,無意中有了一層隔膜。
    “累了?”開著車,小袁問我。我知道他是怕我太寂寞,故意找話,其實沒這個必要。
    不會啊,我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鼓足勇氣與我閑聊:“沒見到你們時,心裏就想,五個人裏頭最好有帥哥,哪怕一個也行,否則當半個月地接真夠枯燥的……那會兒我在機場接機,等你著們的航班降落。”
    結果呢?我問。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說:“結果就是現在這樣啊。”
    我說,見到你第一天,你就對我們宣示一大套理論,印象好深。
    “我有嗎?”
    怎麼沒有,你說,喜歡什麼是一個人的自由,任何人無權幹涉,更不能剝奪。
    “不對嗎?”
    沒有不對,甚至可以說沒一點毛病。不過我當時想,什麼奇葩地接啊,跟我兜售這麼LOW的理論。
    他不好意思了:“我奇葩嗎?”
    你不奇葩嗎?我反問他。
    小袁奇葩嗎?在我心裏其實並不這麼認為。至少到前為止,我覺得小袁並沒有什麼不是。反倒是我,一直用華麗的包裝紙,包裹著自己。就像囤滿珍寶的城垛用紙糊了扇門,太守不住了。非但守不住,某種意義上還是招賊,唆使別人來偷來搶,讓不曾有過偷盜行徑的良民也起了賊心,動了賊念。
    這是誰的過錯?我,抑或是上帝?
    我承認其中有我之過,由於我的存在,猶如珍寶對於阿裏巴巴的誘惑。
    作為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小袁對“芝麻開門”充滿新奇感,完全是正常反應,符合最基本的人性。在藏匿珍寶的城垛前,他心癢癢手癢癢,可勁摩挲著那扇紙糊的門,激動無比,倍感享受。他是個曉得消費幸福的人,知道爭取幸福對於生活的重要,而幸福感對於人又是何等重要。
    回到酒店,小袁說他要去落實一下晚餐的事,讓我先回房間休息。我對小袁說,把那東西給我吧。小袁問:“什麼啊?”我說,跟我裝是不?小袁突然有點明白,說:“帥哥出來沒帶防身武器?”
    我不屑地吸了下鼻子,接過他遞給我的東西,緊張地看了一眼前台。小袁說:“別緊張,阿拉伯人,明白著呢。”
    回到房間,我才敢把那小東西掏出來。看了著,隨後安置好。我不會像小袁一樣揣褲兜裏,一不小心掉出來,辣眼睛。
    我不知道跟小袁把這玩意兒要來幹嗎,真逗,也許真是為了防身,有備無患。
    洗完澡,我正躺著刷手機,沈麗婭有電話進來了,問我昨天她在死海買的芳香油在不在我這兒?我說,沒有啊,我壓根不知道你買了什麼油。沈麗婭說:“那就是在Nancy那兒了,要不你去Nancy那兒替我拿過來——”我說,是不是還頭疼啊?她說:“有點,用芳香油擦一擦興許會好些。”我說,好,我這就去。
    我趕緊穿衣,特別麻利,可以看出當時我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可剛把褲子套上,心裏就犯嘀咕了:她要跟南茜要東西,自己打電話啊,讓南茜給她送過去就是?幹嗎要差我?這太不合理了,顯然是個借口。
    這些天,我已經充分領教到沈麗婭的傑出表演了,她可真能來事兒,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出接一出,弄得我眼暈。要不是昨晚她把自己喝吐了,還不知折騰出啥情況來。可酒一醒,又來演了。她要是幹脆說,Tony你過來,我們談談,也許我還會考慮去。跟我玩炫的,還演,我倒偏不了。
    我把剛穿半拉的褲子重新褪下,靠床頭篤悠悠地給南茜打了電話,讓南茜把芳香油給沈麗婭送過去,然後,等著沈麗婭的反應。
    沈麗婭沒有反應,這讓我感到意外。後來小袁電話上來,讓我下去用晚餐。
    在海法唯一一家中餐館“紅”,我見到了一天未打照麵的沈麗婭。她精神完全恢複了,剛梳洗過,頭發濕潤而光澤,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氛。白色的夏裝配上湖藍的圍巾,顯得很有女人味。不能不承認,上海女人是最懂品位的,而且表現得不露聲色,恰到好處,有時讓你不得不歎服她們的細膩和精致。
    我進到“紅”的時候,他們四個已經在用餐了。我抱歉地說,來晚了。沈麗婭淡淡一笑,說:“不好意思,我們餓了,先吃了,你就和小袁另外開一張桌子吧。”我說,沒事。
    在他們附近選了小桌坐下,順便還問了南茜芳香油的事,其實,我已經覺察到沈麗婭的不快,不冷不熱的態度讓我預感到她跟我沒完,不會放過我。
    我和小袁再次坐到一起時,小袁的眼神裏似乎多了許多內容,好像一直在暗示我什麼。我特別不喜歡這樣,仿佛我們之間有秘密似的。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們倆除了單獨去了次海邊,啥秘密也沒有。難道從他那兒拿了個套兒,也算個事兒?
    我吃了口菜,覺得是不太正宗的中餐。哦去,齁甜,大廚是華人嗎?我罵罵咧咧地說。
    其實,菜沒有難吃到我形容的地步,我隻是借此發泄心裏的不爽而已。
    小袁解釋說:“老板是菲律賓人,所以這兒隻能算概念菜,本質上是菲律賓口味。”
    小桓在一邊呼應:“菲律賓人開什麼中餐館?敗壞中餐的名聲。”沈麗婭卻說:“我倒覺得還行,也許更接近上海口味。”我說,上海口味就這麼甜,甜到膩人?也太膩人了。
    誰都聽出我有情緒,於是,全體緘口,一心吃飯。
    小袁見大家沉默,說:“飯菜不好吃,我請客大家喝啤酒吧,沈姐也要喝一點,醉過酒的人第二天一定要回一次酒,這樣酒量就有進步哦。”氣氛因為小袁而輕鬆一點。
    小袁把啤酒遞給我時,灑了,灑在我白色的DIESEL上,這讓我想起有十多個小時沒給Sally打電話了,我怎麼這麼渾,一玩就把什麼都忘記,而且是那麼重要的不可忘記的事。一旦想起,我真的好自責,趕緊跟大家打了招呼,到餐館外撥打Sally的電話……
    我在餐館外打電話時,裏麵發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小袁跟大家交待後幾天的行程,說我們明天就離開海法到耶路撒冷了,爭取在6號趕到特拉維夫。小袁說,一定在6號去特拉維夫的原因是,那天是全以色列一年一度的TONGXINGLIAN集會,按慣例還有化妝巡遊,我們過去看一下。
    老邱當場就質疑,說這有意思嗎?小袁說,一年就那麼一次,難得到以色列,到了以色列也未必剛好趕上6月6號,就當了解當地的政治文化環境也值得去看一下。
    這些是我事後聽說的,我不知道老邱當時還說了些什麼,據說是有一些不好聽的話,針對同誌的。小桓說,老邱也沒有反對去看遊行,他隻是心直口快,說了自己的看法,正常的。
    認為老邱的反應是“正常的”,是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
    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人喜歡旗幟鮮明,最通常的做法就是急於表態,發一通自以為代表正統的言論,以示自己與這一族群毫無幹係乃至勢不兩立。其實這麼做特別沒必要,這檔子事根本不值得你那麼義憤,要是和你毫無幹係完全沒必要表態。急於表態的副作用其實蠻大的,好比一群人在那兒聊天,突然有一人說自己的錢包沒了,多數人的反應也就是對遭竊者表示同情,但其中有一人突然說:“我沒偷。”於是,所有人眼睛一定齊刷刷轉向他。這一刻,所有人都會想,這個急於撇清自己的人極有可能就是賊,至少是有過前科或者動過偷盜念頭的——哈,這是題外話,姑妄聽之。
    老邱所謂正常的反應無意間觸痛了小袁,當下,小袁的表情就有點囧,冷冰冰地對大家說:“我就是個TONGXINGLIAN者——”
    眾人愕然。雖然我沒在場,但可以想像得到,當時所有人的表情一定是“愕然”。
    誰也沒想到小袁會來這一手,特別打臉。這在中國是絕不可能的,老邱哪裏遇到過這樣的事,尷尬到不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該怎麼應對。
    事後小桓說:“小袁冷靜的程度令我吃驚。”南茜說小袁當時還說,希望你們尊重我。但小桓一定否認小袁說過這樣的話。兩人爭得不可開交。我什麼也沒聽見,沒法給他們做裁判,可不管小袁當時說沒說,那意思已經存在了——希望你們尊重我,也尊重這個族群。
    我回“紅”餐館那會兒,沒注意眾人的表情,隻是覺得怎麼一下子那麼安靜,誰都不說話。小袁還衝我說:“電話打好長啊。”他說這話時,笑容自然。我敷衍地回應了一下,嗬嗬。
    那麼長時間我也沒撥通Sally的電話,這讓我奇怪。按理說,那時候Sally不會關機,她很少關機,偏偏這天關了——在我突然想起要給她電話,試圖聯係她,試圖用軟和話博得她諒解時,她卻關機了。為此,我不安。
    也許我自己有事,餐館裏的氣氛才讓我給疏忽了。小袁問我:“還喝嗎?”我說,行了吧。
    出了“紅”,我們三三兩兩走著回酒店。我還不死心,一路按重複鍵,結果都是一樣。
    沈麗婭感覺到什麼,問我:“沒聯係上女朋友?”
    我說,通了,想給公司的同事打,這小子老關機。
    我撒謊了。我內心得潛台詞是,幹嗎要讓沈麗婭知道我女友對我關機?幹嗎要讓她幸災樂禍?
    沈麗婭問:“她好嗎?”我說,挺好。沈麗婭說:“沒叮囑你幾句?”我說,嗐,又不是小孩。沈麗婭說:“她沒叮囑你別和女孩子玩得太晚什麼?”我說,她對我挺放心的。沈麗婭說:“要是我,絕對不放心。”我看了她一眼,無言以對。
    海法的最後一個晚上,沈麗婭對我發動了攻勢,她問我出來這幾天還玩得開心嗎?說昨天晚上的事很抱歉……說明天就要去耶路撒冷了……她說這一切都是鋪墊,很快她就說:“知道嗎,這次出來我正經曆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
    我說,拐點?我故意表現得油嘴滑舌的,在她麵前越正經事情越難辦。“轉折”這個詞對我來說太正經了點。
    她快速一笑,說:“拐點就拐點吧……你總是那樣,喜歡和人對著來。”
    什麼方麵的拐點?你不會也計劃跳槽吧?我問。
    “當然不是,”沈麗婭說。“……我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很獨立,對感情特別是男女感情看得很淡。順其自然,是我一貫的想法。但出來前,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我想,這也是順其自然出現的自然結果。
    我沒想到她會直接跟我說感情方麵的事,我們沒熟到這份上,昨晚的一抱也不至於把我們的關係一下子拉得這麼近。
    很好啊,我說。我不敢多說一個字,多說一個字都有可能讓她獲得新的話題,而我們之間絕不適合談什麼感情之類的話題。
    “你知道他是誰?”她偏說,把我朝死胡同引,我預感到。
    我不知道,我說。我怎麼可能知道?
    他們每個人幹嗎都願意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而且把我作為傾訴對象?小袁,沈麗婭……不說,爛在肚子裏,就不是個事兒,說出來就是個事兒,誰支楞著耳朵聽你說,誰就攤上了事兒。
    那是剛剛進入6月的一個晚上,再過幾天就是我26歲生日了。沒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在異國一個陌生的港口城市,和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人為伴。她對我談起她的情感問題……同行的夥伴走在了前頭,身邊是幽幽的城市燈火,海風從遠處吹來,吹動著我的衣衫和頭發,吹亂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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