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尖銳的警報
    那天，下班後同事聚會，理由是推廣部的麥克訂婚，差不多我這年齡的員工都到奇了，人多勢眾。
    我到的時候，包房裏已經很熱鬧，我對麥克和他女友表示了祝賀，正事就算全完了，餘下了任務就是和同事喝酒、聊天、K歌。忽然，聽到有人說：“Steven總監怎麼還沒到？”正和人聊得興致勃勃的我突然走神，回頭問：“他不是去杭州了嗎？”同事說：“今天已經回來了，答應要來的。”
    Steven是我去洗手間那會兒到的。我從洗手間回來，推開門，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並沒和我打招呼。我感覺他神情有些疲憊。
    以後的時間裏，我雖然還和同事說著話，但不斷走神，注意力顯然在Steven身上，而他也是。憑我的感覺，他在不斷地暗暗觀察我。在這間鬧哄哄的屋子裏，有一條專線是專屬於我和Steven的——一條看不見的連接線，也許那就叫魂牽神繞。
    有一刻，不知道怎麼我會成為聚會的焦點，所有的話題都集中在我身上。事情是同事漢生挑起的，他指著我說：“今天Tony在場，我奉勸你們這些帶女朋友的兄弟要留神，千萬把自己的女朋友看緊了，少讓她們和Tong搭訕，要不哪天女朋友讓Tong給拐跑了，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栽下的禍殃。”
    我笑著說：“我就這麼不夠哥們？把我說得也太危險了吧！”
    “可不，”漢生還來勁了，“哥們，你往那一站就有毒，就是危險信號，隻要你有心，稍稍發點電，這裏的女生會被你殺傷一片！”
    漢生的話遭到現場所有女生的譴責，笑聲罵聲混作一片。我不知道漢生的話究竟是褒是貶，姑妄聽之，倒是其他男生的起哄讓我有點招架不住——
    “Tony，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得給我們一個承諾，否則我們以後哪敢帶你玩啊。”
    “Tony，Tony，朋友妻不可欺，從古到今，到哪兒都得認這個理，我們上海男人頂講究這個了。”
    我調侃說：“要是誰的女友死乞白咧要跟我走，可不賴我啊！”
    這時，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準新郎麥克插嘴：“帥本身就是一種罪惡，Tony，你真不明白假不明白？就是你這樣的男孩，把標杆定高了，把一大批女孩的胃口吊足了，心神亂得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中間誰的女朋友要跑了，Tony，就是你惹得禍！哈哈——”
    這麼定調子，真夠我喝一壺，往後我還怎麼在公司待啊？後來，我的穿著也不對勁了，膀子也露得太多了，總之，成了當晚的眾矢之的。Steven不參與起哄，雖然他年齡比我們大得有限，但在公司裏屬於有地位的白領，這種場合一般都比較自律，隻是慢條斯理地喝著杯子裏所剩不多的酒，優雅而悠閑。
    麵對這種場麵，唯一合適的做法就是順水推舟，討大家開心，做“家寶樂”，於是，我站起來，大咧咧喝了口酒，說：
    “各位同事的女友，未來的嫂子們，你們千萬別太抬舉我了，千萬別朝我多看一眼，千萬別對我存有任何好感、任何幻想，好好愛那個愛死你的人吧，好好經營你們的愛巢。我求你們了，別讓我Tony招扁，大家自求多福吧。”
    同事們還沒盡興，說“這管什麼用？這叫欲擒故縱，陰招，毒招！不說還好，說完，暈到沒智商的女生更多……”
    反正是鬧著玩，我索性說：“同事的女友們，哥們我是個Gay¬，跟你們誰也不合適——好了吧，我這麼說，各位大哥你們可以放心了？”隨即自然是笑聲一片，沒人當真。
    話一出口，Steven突然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我，我意識到自己鬧得有點過了。
    聚會結束，我們挨個去洗手間，一麵互相說著再見。
    洗手的時候，Steven過來，衝著鏡子輕聲問我：“喝多了？”
    “沒有。”我知道他指什麼。
    “沒喝多，胡說八道？”
    “不是逗大家開心嘛……”
    他從鏡子裏看著我，表情和語調都冷冷地：“我出差的幾天，你晚飯好好吃了嗎？瘦了，臉色也不好——”
    在鏡子裏，我看不透他的心思。
    和Steven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以前比較鬆弛的狀態。
    休息日，我陪他去購物，他買衣服，要我給他作參謀，在我的提議下他買了兩件襯衣，打折的polo。挺好的。完了，泡了一小時咖啡店，隨便說說公司裏的事。
    我們開始在微信上私聊，雖然，比鄰住著，但還是有些瑣事要聯係，比如“明天我再不吃牛肉飯了。”“那家店的湯還行。”“明天我要早走，走之前，我會敲你門，提醒你起床。”“晚上我們去哪裏？”諸如此類……回家“筆記本”開著，想到什麼就在上麵敲幾個字，比通電話方便。
    在我眼裏，Steven是個不錯的人，至少是很適合做“寓友”的那種。早兩年，在馬丁的事沒發生前，我也許會采取比較主動的方式，和他交往得更熱絡一點。但是，現在不行。理由有三條：一，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基本準則，在一個公司待著，絕對不能有事，至少不能給人造成過從甚密、超越普通同事界限的印象，這是我給自己下的死規定。我在新加坡和北京待不下去了才被家人“發配”到上海，要是這裏再待不下去，自己都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走；第二，眼下Steven的事業做得特別好，在公司有地位，有人緣，男人尤其是剛過三十的男人，這階段最關鍵，成了就一路順風順水；敗了，就一敗塗地，很難翻盤。我不想因為我毀了這一切，到他醒悟的一天，他會殺了我的；第三，應該是最主要的，我不能太由著自己的性子，我應該嚐試著自我控製，我認為我能做到，我已經做乖孩子做了有一陣了，不想功虧一簣。現在的狀況挺好，有個心氣投合的寓友、鄰居，日子不至於過得太孤獨，幹嗎非得把事情弄到一塌糊塗不可收拾為止？就跟當年和馬丁一樣。
    那天晚上，我洗完澡，正想試聽幾張新買的唱片，驀地看到微信上Steven給我的字：
    “到我房裏來一次？”結束居然是個問號，顯然是征求我的意見，我可以答應或者拒絕。
    我一愣。
    平時，我們輕易不去對方臥室，看似一種禮貌，其實潛意識裏都有一份警惕，仿佛那個環境總有什麼不合適，心裏暗暗就有了約定。
    “我要睡了。”我回話。
    很快，Steven又發過來一行字：“就一會，我有東西給你看。”
    我打開房門時，Steven已經在起居室等候我了……
    Steven的房間沒有地毯，他看見我光著腳，問我要不要穿上他的拖鞋？我說，不用。
    他說，是不是新加坡熱，你們那裏的人都習慣光腳。
    我說：“也不是，其實我離開新加坡待已經兩年了……我就是習慣，覺得自在舒服。”
    Steven說：“那你是身體好，熱量大。我們北方人最講究寒從腳底生，打小就不光腳。我一光腳就要感冒。”
    我說，你要讓我看什麼？他指了指桌上的電腦，讓我自己看——
    屏保狀態，我輕輕點擊……一幅寫真，我一怔，臉頓時一陣燥熱，但表麵上波瀾不驚：
    “你怎麼會有這個？”
    其實我不必問，他是做廣告的，收集各式各樣圖、照是他的工作，即便搜集到很稀有的圖片也不足為怪。
    “是你嗎？”他含笑問，“有點像，有點不那麼像。”
    “你覺得呢？”我不予明確答複，也算是一種回答。
    他不理會我，靠近我，和我一起盯著屏幕：“那會兒還有一點嬰兒肥……不過，好年輕，好帥。”他的手在屏幕上遊走，有一刻，他手指觸摸的地方是不該碰的。“可惜光用得還不夠好，如果，這個地方再補一點側光，更強調一點，會更好。”
    電腦裏是我三年前的一張寫真，是在新加坡附近的一個島嶼上拍的，當時是為一家內衣公司拍廣告。那會兒我正需要錢，而這一單活確實為我帶來一大筆收入。由於是內衣廣告，當然穿得很清涼，現在看來確實是被打造得過於性感了，可當時我還小，並沒有覺得太難堪，隻知道內衣廣告就得這麼拍，攝影師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批寫真，最後我連菲林都沒有要，我當時隻要掙錢，要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Steven讓我那些不堪的往事再次曝光，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晚上，我不清楚他出於什麼意圖。我開始感覺屋子裏空氣稠密，曖昧無處不在，有點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知道嗎？當我發現它時，我的心一陣顫抖……”Steven的男中音是很有魅惑力的，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我胳膊——這麼小的事，這麼自然的舉動，我沒有理由拒絕，拒絕了反而顯得矯情。
    然而這一刻，我內心是非常震蕩的，時間仿佛凝固了，空間分外狹小，思維一片混沌，你無法分辨自己正被一個善意所擁摟，還是被一個陰謀雙臂環抱，不知道對方正在向你示好，還是圖謀陷害你，掐死你。
    看到我的順從，Steven很興奮，眼睛裏流耀出溫情的光芒：“其實，我一向很看好你……”在這時候Steven依然保持著與他身份相符的語言風格，他不說“喜歡”，不說“迷戀”，而是說“看好”。這是一個中性詞，沒有鋒芒，進退自如，甚至很職業化，然而能夠讓我理解其中的全部含義。如果我不能理解，抑或說裝作做了另一種解讀，也無所謂，之後有許多機會可以加以補充，循序漸進，讓你一點點讀懂，默認，進入無須語言的默契狀態。
    男人和男人的接觸，最大的優勢就是，你身上的每一處細微的變化對方都能感覺到，你也能從對方的眼睛裏清楚地知道他的需要。在我的身體信號發出後，Steven不失時機將視線向下移動，讓你跟隨他的視線去關注事態的變化、事物的焦點……那裏是什麼？是一份認輸宣言，還是一麵高擎的白旗？我知道，一旦聚焦在那些關卡上，一旦進入那種境地，要想踩刹車就有難度了，滑坡和製動失靈是分分秒的事，突破和投降也就在瞬息之間。可就在此時，我腦子裏突然閃出一個尖銳的警報，好震腦。我意識到，隻要我隨心一次，軟弱一次，就意味著功虧一簣，隨之而來的就將是飛車越界，瘋狂時速。這是非常可怕的，以我目前的處境和心態而言，已經難以承受這麼沉重的壓力。想到這一點，我開始清醒，信念迅速回歸——
    “Steven！”我的聲音不大，但非常堅定。
    “嗯？”Steven沉浸在自己世界裏，並沒有想到我會說什麼。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Steven回過神，看著我的眼睛。
    “——我有女朋友。她是我們公司的大股東。這個星期她就要來看我了！”
    Steven大為驚訝。
    我看到他臉上表情迅速變化。他絕對沒想到這時候我會對他說這個，這事未免讓他太感意外了。
    他怎麼會沒有想到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因為我實際年齡隻有22？
    我這麼招眼的一個男生，公司裏上上下下有目共睹的一個“優等生”，即便隻有22歲，又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
    他到公司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我和公司高層的關係，他怎麼會連聽都沒聽說過？我們公司可不是個從不傳八卦的清涼之地。
    他這麼個精細、嚴謹的人，竟然也有這麼嚴重的疏忽，或許壓根就是小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