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斷天涯無覓處 七、夢過了無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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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夢過了無痕(下)
“殿下,時辰已到,該起身了。”王總管微躬著身子站在寢殿外麵,留神聽著裏麵的動靜。
“進來。”很快地,殿內就傳出了君宇珩清冷淡然的聲音。
“是。”王總管輕輕推開了寢殿緊閉著的門,趨步而入,身後緊跟著一隊手捧洗漱用具和衣物冠飾的宮女。
“老奴給殿下請安。”王總管有些驚異地發現睿王殿下和往常不同,並不是安睡於龍榻之上,而是端坐在桌台旁的椅上,一眼望上去的時候,竟會給人一種仿佛在那張椅上已坐了很久的感覺。
“免了。”目光輕轉,瞥到了宮女手中捧著的白衣素冠,想起了今天正是先皇的忌辰,所有的皇族宗室都必須到宗廟去祭拜,君宇珩一邊想著,一邊緩緩地站起了身來。
沐浴淨身之後,君宇珩立在那裏,讓宮女們為他穿上了祭拜所用的素服。裏麵是一層白如新雪的中衣,外麵再罩上一件象牙色的絲袍,純白的衣袍式樣簡潔,衣袖極寬,衣擺則長及曳地,頗具古風,除了領口和袖邊上用同色的絲線繡著流雲暗紋之外,通身再無其他的飾物。隻是衣料卻非凡品,順滑如絲緞,垂重有質感,隨著走動時還會隱隱流動起淡淡的輝光,穿在君宇珩修長的身上更覺風姿優雅、神韻內斂。
束發佩冠之後,君宇珩便緩緩移步出了寢殿,簡單地用完早點,就乘上禦輦來到了西華門。
此刻的宮門外已是人頭湧動,車馬成列,彩旌林立,錦旗飄舞。
君宇珩看到小皇帝與皇太後已登上了前麵的翠蓋朱纓八寶香車,自己也就踏著錦墩坐進了後麵八匹馬拉的朱輪華蓋車。
“起駕……”隨著一聲長喝,車駕轔轔起動,但見一對對黃衣內侍、素衣宮娥執著龍旌鳳翣、雉羽宮扇、銷金提爐在前麵喝道而行,兩旁則是鎧甲鮮明的禦林軍士騎馬護駕在側,後麵的大小車駕排成蜿蜒長列,隨著緩緩前行。
宗廟離開皇宮實際不過十裏左右,隻不過由於車隊龐大,儀仗繁複,等到達宗廟時已用了將近一個時辰。
君宇珩感到車穩穩地停了下來,又過了一刻兒,方才聽到外麵王總管那低啞的嗓子,“殿下,到了,請下車。”說著打起車簾,君宇珩緩步下了車。
今天的天氣陰沉,遠遠看過去,低沉的天幕鐵灰如鉛,而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天空中飄起了蒙蒙的牛毛細雨,更覺出幾分淒迷。
君宇珩緩步下車的時候,小皇帝與皇太後也正從車上走下來,而一眾皇室宗親早已是整齊地列於道旁恭敬等候。
當君宇珩從車中緩緩地走下來的時候,眾人的眼前都不覺霍然一亮,就仿佛是皎潔的明月衝破了陰霾,那個人,素服玉顏,滿身清輝。
君宇珩忽然感到人群之中似乎有兩道灼灼目光正凝望著自己,他循著視線看過去,卻是不動聲色地從立於前排的端王臉上掃過,又轉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今天穿了一身墨色暗繡雲龍的皇袍,頭戴墨玉冠,襯出一張小臉越發顯得如珠似玉,卻是一臉的肅穆端莊。
君宇珩緩緩上前,攜起了小皇帝的手,倆人緩緩而行,其餘人等都緊跟著在後麵隨行。
從大門、儀門、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一路正門大開,當中白石甬道晶瑩光潔有如玉石,兩邊皆是參天的蒼鬆翠柏,綠蔭蔽天,森森然有寒意侵來。
正殿巍峨聳立於整座建築的正中心,麵闊十一楹,進深四楹,金黃色琉璃瓦的重簷廡殿頂,正中是九龍貼金額匾,上書“宗廟”二字乃是先祖始尊帝的親筆禦書,殿周是九重漢白玉須彌座式台基,四邊有玉石護欄圍繞。
君宇珩攜著小皇帝踏上了當中的月台禦道,月台禦道的正麵依次刻著龍紋石、獅紋石、海獸石與飛鳳石,兩邊陳列著古銅鼎彝之神器。
正殿之中壯觀華麗,地鋪金磚,梁棟飾金,所有支梁廊柱皆為金絲楠木外包千年海底沉香木所製成,氣味馨芳,顏色淡雅。
大殿的正上方供奉著底座雕龍刻鳳的木製金漆神座,正中央就是承熙朝的開國皇帝始尊帝的楠木塑像,而兩旁則為曆朝曆代皇帝的塑像,上麵錦帳繡幕高掛,彩屏條幡張護,香燭繚繞,供品陳列。
所有的皇室宗親均列於殿中,分了昭穆,排班立定。小皇帝主祭,君宇珩在旁陪祭,立於祭祀的供桌之前,頓時鍾鼓齊鳴,韶樂悠揚。
耳邊聽著小皇帝用清脆響亮的聲音誦念著長長的祭文,眼睛望著前方那栩栩如生的先皇塑像,香煙繚繞之中,那塑像仿佛正在向著自己微微凝視,君宇珩在這一刻,神思卻不覺有些飄遠。
對於自己的父皇成武帝,君宇珩有著極為複雜的情感。從小他就知道父皇是深愛著自己的母妃的,對自己的寵溺還有期許也是在各人皇子之中最多的。可是當他最終得知,當年正是長孫皇後對母妃和自己下了劇毒,害死了母妃,而父皇明明猜到了幾分,卻為了政局的穩定並沒有深究下去,那個時候,他是深恨著自己的父皇的無情與冷血的。不僅不能給予自己深愛女子正宮的地位,而且還要為了平衡朝中各方勢力不斷地充盈後宮、雨露均施,讓母妃雖然深受聖眷,卻還是寂寞如斯,最後還又不明不白地喪生於宮闈爭鬥。盡管現在的君宇珩已經知道了身在高位者的無奈和身不由已,明白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隨心所欲,但他還是不能釋懷。
一聲磬響,小皇帝誦讀祭文已畢,君宇珩一下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
接下來,三獻爵,三叩拜,焚帛,奠酒,最後禮畢,樂止,眾人依次從正殿中緩緩退出,各自進入正殿兩側的配殿之中休息。
君宇珩與小皇帝進了一間偏殿,裏麵早已準備妥當,床榻桌椅一應皆全,內侍奉上了清茶果品,倆人在搭著明黃色繡龍紋厚緞椅墊的楠木椅上坐下來。君宇珩喝著茶,隨意地問了小皇帝幾句課業,不多一會兒,就看到王總管躬著身走進來,稟道:“陛下,殿下,素筵已經備好了,請入席。”
素筵設在後殿之中,雖然因為是先皇的忌辰不宜過分鋪張,一切已是從簡,但是按照皇家的體製,仍然是排場宏大豪華。盡管全是素食不見葷腥,但經禦廚的一番奇思巧手,用心雕琢,形狀各異,顏色繽紛,再置於各式精美華貴的器皿之中,勘稱精美的藝術品,同時色香味俱全,更勝過一般的珍饈佳肴。
君宇珩與小皇帝入了主座,示意站起相迎的眾人坐下,君宇珩淡淡地說道:“今日乃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轉眼酒過三巡,君宇珩看看這一桌上在座的各人,不禁忽然生出了幾分感慨。父皇一輩的到如今就隻剩下了一個武親王,隻是當年驍勇善戰的軍中戰神已是眼花耳聾,垂垂老矣。膝下唯有一個獨子被封為延平郡王,行軍打仗倒頗有其父之風。而先皇成武帝本共有皇子十一名,皇女十七名。皇長子被封為太子,後被指通敵篡位自殺身亡,而六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作為同謀被流放,後來鬱鬱死於流放之地。二皇子七歲病亡,三皇子楚王與九皇子漢王在成武帝駕崩之後起兵謀逆,失敗被殺。五皇子、八皇子出生即不幸夭折。此時看來竟是凋零如斯,眾多的兄弟如今隻剩下了端王與自己。
隨意地動了幾筷子,卻又覺得索然無味,君宇珩趁著眾人不在意之時,走出了後殿,王總管追上想要隨侍在側,卻被他揮退。
“你不必跟來了,本王想要一個人靜一會兒。”君宇珩淡淡地說了一句,就轉身而去。
“是,殿下。”王總管恭聲道,他也知道此刻這宗廟的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守得跟鐵桶似的,密不透風,安全自是不用擔心,當下也就不再堅持了。
君宇珩沿著一列鬆柏慢慢地走著,雨沒有轉大,卻也一直地下個不停,牛毛似的蒙蒙一片。不過經了雨,那些有著百年樹齡的蒼鬆古柏就益發顯得深翠欲滴,在蒙蒙細雨的灰黯天地之間就格外的鮮明醒目,空氣中還散發著一股子鬆柏的淡淡清香,教人聞之就覺得心曠神怡。
忽然聽到了身後響起的細微腳步聲,君宇珩一下轉過了身去,正看到君宇琤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羽緞袍,兩隻眼睛黑如墨玉,靜靜地立在那裏,清逸如鬆柏。
與君宇琤對視了一眼,就象是早料到他會跟來似的,沒有絲毫的驚異,君宇珩微微點頭示意,叫了一聲,“四皇兄。”
“七皇弟。”君宇琤似是頓了一頓,胸中不禁湧起一陣慨然,大概已有五年多的時間,他們沒有象這樣單獨的說過話了。這樣的稱謂,這般的對話,這一刻兒,倒象是又回到了五年前似的。
“聽說七皇弟近來身體欠佳,不知可曾康複了?”君宇琤微微一笑,開口問道。
“多謝四皇兄關心,已經完全恢複了。”君宇珩也是微微一笑,說到最後,語音略是加重,卻似是另有所指。
君宇琤象是沒有覺察,笑意不變。
“對了,我倒還沒有謝過四皇兄呢。”君宇珩的唇角微揚,現出一個風清雲淡的微笑,在看到君宇琤有些疑惑的神情時,他的笑意不覺更深了,隻是這深深的笑意卻未曾到達眼中,“多謝四皇兄費盡心機地將狄霖送到了我的身邊。”
“愚兄實在是聽不懂七皇弟此話是何意思。”君宇琤看向他,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想知道的卻是,四皇兄此舉又有何意圖?”君宇珩那沉靜如深潭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君宇琤,他的聲音雖輕,但是語調卻是極其的堅決。
被這樣一雙眼眸這樣凝視著,有那麼一刻兒,君宇琤幾乎忘記了呼吸,不過臉上還是仍然保持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副仿佛很隨意的樣子。
“哦,你還是知道了?”君宇琤揚著修眉,輕笑著,“我又有何意圖?我隻不過是想讓你恢複失掉的記憶罷了。”
他用這極隨意而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了這一句可能最接近真相的話語,但他也知道,君宇珩是絕不會相信的。
君宇琤看著君宇珩那樣近地站在自己的麵前,近得仿佛可以感覺到那輕輕吐出的呼吸,這是他無數次夢想之中的場景。
但是在君宇珩看著自己的眼眸之中,那樣的平靜、深澈與淡定,看不到任何其它的神情,甚至沒有痛恨、憤怒或是鄙夷不屑。
君宇琤的心突然間收縮了起來,然後就象是石頭一般重重地沉到了底,他就直直地立在那裏,就這樣看著君宇珩揮了揮袖,轉身而去。
看起來,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在君宇珩的眼中存在過,在君宇珩失去記憶前還有失去了記憶時是這樣,現在,仍然如此。
所有的一切,都隻是長久以來,自己所做的一個美夢而矣。
但是,他不要夢過便了無痕跡。
君宇琤緩緩地用力握緊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