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斷天涯無覓處 二、過眼皆雲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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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過眼皆雲煙(下)
眼前的楊晉之,俊秀的臉容上總是帶著種淡淡的微笑,看起來明明是那樣猶如春風般溫柔的一個人,然而在他那春暖微薰的表象之下,君宇珩卻不知為何,總是隱隱生出種無法捉摸、看不透的感覺。
此人為達目的,可以毫不留情地弑殺親父,足見他的生性淡薄與冷酷無情,而在形勢逆轉之時,卻又能迅速地審時度勢、分析得失,這份堅忍決斷更是非常人可為。
這樣的一個人,是否會真的甘心雌伏、為己所用?
今日若是將這樣的一個人留了下來,他日又會不會成為自己的心頭大患?
若不能為我所用,就隻有殺之。
其實早在幾年之前,當君宇珩決定要對付碧涵山莊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今時之變,已然是著手在各地的商界暗中培植了與碧涵山莊對抗的力量,時至今日,雖說還無法與碧涵山莊數十年交錯深盤的根基正麵抗衡,但也算是初具規模。就算沒有了楊晉之,以手上的這股力量來平息波動,還是勉力可為的。
或者,為防日後生變,今天是不是就該冒個險,殺了楊晉之?
不過,楊晉之不會不清楚他的身家性命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以他這樣的人,無論有何意圖,此時都該是韜光養晦,又怎會如此不知進退、言辭鋒利地來引發自己的殺念呢?他究竟是有恃無恐,還是另有所圖?
君宇珩一時間沉吟著,躑躅未定。
楊晉之望向君宇珩,盡管君宇珩的神情平靜如常,盡管他無法確切地知道君宇珩平靜臉容之下心念的數轉,但是他絕不會弄錯君宇珩心中突然而興起的濃烈殺意。
他不覺在心底淡淡苦笑了一下,事先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虛與委蛇,以便拖延時間,等待無天來援的嗎?他深知,此時絕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做不到,也不願在君宇珩的麵前故意低調示弱,讓君宇珩看輕自己。
一時之間,倆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有眼神在不住地試探交鋒,迸出無聲淬亮的火花。
打破這個令人窒息的靜寂的,是韓廷軒。他迅快輕捷地走進來,盡管他已經很好地掩飾了,但是楊晉之還是極其敏銳地發現了他臉容上情緒的不平靜。
韓廷軒走到君宇珩的近前,神情凝重地低語了幾句。
因為隔得較遠,楊晉之既聽不到也無法猜出韓廷軒所說話的內容是什麼,隻看到君宇珩倏地轉過了目光,看向了自己,那樣淡定清冽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露出了微微的波瀾,隻是一閃而過,接著,他清冷的聲音響起,“去將他帶進來。”
楊晉之聽了此言,不禁有幾分遲疑不定,腦中正在緊張地思索著,已是聽到一陣極輕的足音響起,緊接著,一襲飄逸如飛羽、激揚如烈焰的紅衣就出現在了眼際,無意蒼白如雪的臉容與火焰般的紅衣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而在無意臂彎中緊扣著的人,是狄霖。
君子香的藥效顯然還沒有過去,全身無力的狄霖被無意一手緊扣著,而無意的另一隻手中則緊握著一柄極短但卻鋒利異常的小劍,森寒的薄刃就抵在狄霖的咽喉之上,而狄霖的臉低低地垂著,額前的發散亂地披下來,看不清他的臉。
狄霖低垂著頭,他不用去看,也知道在別人眼中的自己有多麼狼狽,有多麼不堪。
他寧願自己並沒有醒過來。
那個時候,他突然自痛苦的昏迷之中醒來,周圍是一片死沉的黑暗包圍著自己,隻有屋頂和窗前透過幾點黯黑隱約的光影在若有若無的浮動著,不知今夕是何夕,亦不知自己身處於何地。他仿佛是從一個漫長無邊的夢中驚醒過來,然而身體各處的疼痛,猶其是身體內部那種撕裂般的劇痛,卻在極為殘酷地提醒著他,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是場醒來就可以忘卻的噩夢。
他緊咬著牙,忍住不讓自己發出痛苦的呻吟,盡管他的身心俱疲,但是尚存的警覺還是讓他很快感覺到了異常。
他艱難地轉過了眼,發現在這間破殘的小屋裏其實還有兩個人,在陰影中看不清麵目。
“還是……等主人回來再說吧。”這個聲音很低沉,聽起來象是岑無憂。
“主人孤身處於險境,可是無天、無痕到現在卻連一點音訊都沒有……”無意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暴躁緊張,又頓了頓足,似是下定了決心,“我不管,隨便主人回來以後怎麼罰我,我現在都要去。”
話音未落,無意已是衝上前來,一下就掀去了狄霖身上的薄被。
狄霖根本來不及阻止,也根本無力阻止,頓時赤裸的身體就暴露在了空氣之中,一陣寒意襲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間急湧上了頭頂,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羞憤惱怒,他的全身忍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
無意低聲地倒吸了口氣,怔在了那裏一動未動。
狄霖緊緊閉上了雙眼,他既不想去看,也更不想去知道無意此時的眼中究竟是何種神情。
下一刻,回過神來的無意一把將狄霖拖了起來,拿起被壓在身下的衣物就夾頭夾腦地給他穿了起來。無意的手纖細而冰冷,很是靈活,冷如冰塊的手指偶爾輕擦過狄霖身體的時候,就會猛地一顫。
很快穿好了衣服,狄霖又被無意拽下了床,虛軟無力的雙腿根本就支持不住,狄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咬著牙強忍住一陣天旋地轉。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有一線熱流從身後緩緩地流出,又順著大腿蜿蜒流下,粘稠而溫熱。他意識到了什麼,頓時如遭電擊,頭腦之中一片空白,沒有了任何感覺,臉上已是死灰般的慘白。
他幾乎感覺不到無意用一隻手將自己提了起來,緊接著森寒的厲光一閃,冰冷的鋒刃貼在了他的頸上,激起了一粒粒細小的顫栗,卻也無法讓他回過神來。
“無意……”岑無憂歎了口氣,站在了前麵。
他有些無奈,也知道攔不住,無意是他們四個人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大家一向都寵慣著他,他也一向最為任性。
“別攔著我,你隻管去做好主人交待的事就行了。”無意沒好氣地說,也不再理會岑無憂,而是用力拉著狄霖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時,狄霖才忽然發現長夜已經過去,隻是漫天的濃霧卻又彌漫籠罩著天地,象是長夜的延續,帶給人一種長夜無盡的錯覺。
無意雖然身形纖細單薄,但挾著一個人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行進速度,步法極是輕靈快捷。隻是走出小屋未遠,濃霧之中已是悄然現出了數名黑衣蒙麵的“風雷”之人。
“最好看清楚我手裏的人是誰再動手!”無意一聲冷叱,猶如匕刃般短促而鋒利,他一邊說著,腳步卻未停。
黑衣人顯然是認出了狄霖,相互交換了眼神,並沒有冒然搶攻,而是隨著無意的前行,戒備著、變換著身形。
就這樣,在濃濃的霧中一路行來,最後無意停佇於一道白玉石階之下,而那些黑衣人則又象是出現時一樣悄然地消失了。
站在石階之上的人是韓廷軒,他顯然是接到了黑衣人的秘密傳訊,等在了這裏。
盡管早已得知韓廷軒當日並沒有葬身於雪原,不過自那一日的生死離別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昔時的同袍戰友,隻是卻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之下,狄霖的心中一時間竟辨不清是何種滋味。
“狄……霖。”韓廷軒顯得比往日沉穩了許多,明亮的眼睛看著狄霖,眼中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不可置信,也有驚異和痛惜。他雖然想要刻意忽略狄霖那蒼白的麵容和淩亂的衣衫,但是心頭卻是糾結不已。
隻是此時的狄霖最不需要、也最痛恨的,就是別人對他的憐憫與痛惜了,他默然垂下了眼眸,並不說話。
韓廷軒轉向了無意,目光淩厲有如出鞘之劍,手已握上了腰畔的劍柄。
“速去稟告睿王,我要用狄霖的性命來換我家主人。”無意的手微是一動,劍刃在狄霖的頸上緊了一緊,他的聲音也如同刀鋒般銳利冷寒,絕無回旋的餘地。
“在此稍侯。”丟下這句話,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狄霖,韓廷軒就轉身上了石階。
隻片刻,韓廷軒再次回轉的時候,已是帶來了睿王的口諭,“睿王殿下讓你進去。”
狄霖聞言,身體不覺一僵,但卻被無意緊抓著,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上了石階,又一步一步走入了“雲齊閣”中。
閣中淡紫色的燈光燦爛輝煌,有如最美麗迷人的夢境,純白色的玉石地麵,光可鑒人,流動著點點的瑰麗光芒,仿佛璀璨星河一般在腳下延展著。
無意挾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的,是自己此時最不願見到的人。
白玉地麵,光滑如鏡,那樣清晰地反射出自己的倒影,狄霖的心亦不禁緊緊地收縮起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絕不願讓君宇珩看到此刻的自己,軟弱無力,連身體都無法挺直,淩亂的衣服下麵滿是淩虐過後的青痕,腿間還有幹涸的血漬和無法啟齒的粘液,他甚至還可以聞到自己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淫糜不堪的氣味,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堪,是如此的,汙穢。
“無意,你太放肆了。”他聽到楊晉之的聲音從旁邊不遠處發出來,象是隱隱帶著些許怒氣,但還是同樣的好聽。這聲音仿佛觸及了狄霖心底的痛處,讓他的臉色頓時又蒼白了幾分。
“主人,請恕無意的自作主張。”狄霖感覺到身後的無意頓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沙啞。
“睿王殿下,”隻是很快地,無意又揚聲道,“無意知道狄公子對於殿下是極為重要的人,所以鬥膽請求用狄公子來取換我家主人的安全。”
狄霖就象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話,忍不住想要笑出來,但心卻是一陣絞痛,這一瞬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何?”無意加重語氣追問了一句,語聲之中充滿了脅勒的意味。同時手上用了一點力氣,那鋒利無比的劍刃已是切入了狄霖的肌膚,一線鮮血流了下來。
“本王,答應你。”君宇珩的聲音遙遙地響了起來。
君宇珩清泠悅耳的聲音如同電流一般自狄霖的耳中流入,又遍及全身,仿佛喚起了從前所有的記憶,帶來無法遏製的陣陣顫栗。
狄霖忽然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對於君宇珩的愛戀與渴求並沒有絲毫的減少,這種感覺仿佛已是刻入了骨髓、溶入了血液一般。
他知道,君宇珩愛的並不是自己,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可悲的替身,一個蒼白的影子。
他也知道,那些曾經有過的、令自己無法忘懷的柔情,隻不過是隔著久遠的記憶傳遞過來的一點餘溫罷了。
可是,就算是明知道這些,明知道那是不屬於自己的愛,他居然還是想要死死地抓住不放手。
這樣的他,放棄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竟是如此的卑微可憐!
這樣的他,已不是他!
“不必。”輕而決斷地從口中吐出了這兩個字,狄霖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而決斷地將自己的左頸壓向喉間的鋒刃。
刹那間,他如此清晰地看到似泉的鮮血在眼前噴濺成雨,然而意識卻在飛速地倒退、遠離,變得越來越模糊。
眼前的人影紛亂,有人似乎在大呼。
但是他卻看不到君宇珩的身影,也聽不到君宇珩的聲音。雖然他已經用力地睜大眼睛,但眼前卻是一片模糊,這已是最後一眼了,但他卻什麼也看不清。
就這樣結束了,也好。
狄霖模模糊糊地在想。
一種疲倦,無法形容的、深重的疲倦,從他的心底生出,又展開無數的觸須將他緊緊地纏繞、包圍。
他慢慢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