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碧涵夜未央（上）
    隨著一聲長而響亮的聲音：“莊主……駕到……”，在八名隨身侍衛的簇擁之下，碧涵山莊莊主楊景天緩緩地步入，頓時整個壽宴之中一片歡聲雷動。
    楊景天的頭上是一頂深碧色、寶光璀璨的翡翠高冠，身著暗金色滿繡百蝠祥雲的寬袖錦袍，行動間飄拂若仙。一眼望去他最多隻有四十許，容光煥發，絕無一絲的老邁臃腫之態，高大挺拔有如玉樹臨風。
    在這人聲鼎沸、華麗富貴的廳堂之中，還有亮如繁星的點點燈光的輝映之下，楊景天的麵色瑩白如美玉，一雙入鬢的長眉之下，楊晉之與之酷肖的鳳目之中清邃悠遠，滿含著溫潤的笑意，當真不愧是當年有著“美玉公子”之稱譽的翩翩世家子，就是現如今，他若是對著人這麼謙謙如玉的微微一笑，怕是也要迷倒一大片的女子。
    看著楊景天麵含著微笑緩步走過，不時的朗聲與列席壽宴的親眷好友抱拳寒喧，狄霖不禁皺起了眉，轉向了坐在自己身邊的君宇珩，壓低了聲音，緩聲道：“真想不到，這楊景天已是六十歲了，看起來竟還是如此的年輕，而且我看他精神飽滿，似乎並無一絲的病容。”
    君宇珩的目光也一直凝注在楊景天的身上，看似無意，但其實卻沒有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身為皇族、一路自權力之爭中走來的君宇珩，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財富權力之誘人以及在財富權力麵前血緣與親情的淡薄。他甚至可以確定，若是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正值盛年、身體強健的楊景天又怎會甘心放開手中的一切而退居於一個小小的庭園之中呢？可是無論他怎麼看，似乎都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妥，也找不到任何的破綻。
    君宇珩的心念轉動，然而他的眼中仍是一片淡然若定，看不出有任何的神情。
    “據說楊景天是在三年前突患了一種怪疾，病症時好時壞，所以一向深居簡出，幾乎不見外人。”聽了狄霖的話，君宇珩聲色不動地輕輕拿起了麵前酒桌上的銀製酒爵，遞至了淡色的唇邊，卻並沒有飲，“我也曾派了幾撥人去查過，可是卻什麼也查不出來。”
    君宇珩口中說的雖然極是風輕雲淡，但是狄霖自然是知道其間的過程絕非他所講的那般輕鬆簡單。隻不過君宇珩如此費心也查不到相關內情，可見碧涵山莊對於楊景天的病情應該是諱莫如深，這裏麵不知道還有著怎樣的隱情？這樣想著的狄霖看向楊景天的眼神之中不覺又多了幾分審視。
    “那個一直緊隨著楊景天的人，”君宇珩慢慢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名叫岑無憂，是楊晉之請來為楊景天治病的。”
    他隻啜了一口酒，然後微微抿了抿被酒液潤濕了的淡色薄唇，酒爵在指尖輕輕地轉動著，他雖非刻意，有時候他甚至會忘記自己的絕世姿容。然而這種連自己都不在意地、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風姿卻更是令人不禁心醉神往。
    狄霖忽然發現，在這個容納了數百名賓客的廳堂之中，已經有一些視線有意無意地向著這邊瞥了過來，他忍不住在心裏想，如果君宇珩恢複了那有如天人般的容貌，這些人又該是一個怎樣的神態？
    “隻不過，這個人的來曆師承，我也查不出來。”君宇珩纖長的指尖輕撫著酒爵，仿佛在描畫它的曲線，唇角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狄霖早已是看了過去，那個跟在楊景天身邊的青年男子，披著及腰的長發，穿著教人眼前一亮的亮藍衣飾，但卻有著一種極為幽靜恬淡的美，靜靜地站在人群之中，沒有絲毫的張揚。五官深刻豔麗得令人過目難忘，然而偶爾抬起的眼眸之中卻又似乎有著迷朦如雲霧般的憂悒。
    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仿佛存在著許多極為矛盾的東西，隻是雖然矛盾，卻又很奇怪地交融和諧，形成了一種極為獨特的氣質。
    岑無憂應該是個感覺異常敏銳的人，因為他幾乎是立刻便感覺到了狄霖注視的目光，很快地轉動眼眸，平靜地與狄霖對視了一下。他的眼睛很漂亮，顏色是那種海藍色的，就象是豔陽之下平靜無波的萬頃碧波，隻是那其中的淡淡憂悒如霧般使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隻是對視了一下之後，岑無憂就又很快地轉開目光，垂下了眼眸，隨著楊景天走了過去。
    “他的眼睛，”狄霖並沒有轉過目光，輕輕地道，“這個岑無憂看起來並不象是中原人。”
    “應該是吧。”君宇珩隻淡淡地一笑，說了一句。
    他們倆人坐在一起，時不時相視而笑，低聲交談兩句，在這個人聲喧嚷的大廳裏，縱然是有心也聽不到他們所說的話。
    隻不過這倆人，一個少年英挺、俊逸非凡，另一個雖然麵目平凡，但卻也是氣質如玉，看在眼中就會讓人不禁覺得，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樣子，是如許的寧靜愜意，賞心悅目。
    ※※※ ※※※
    楊景天入場，在廳前的主座坐下之後，自有一撥一撥的人上前去敬酒祝詞，同時，一隊隊盛裝的侍女手捧著白玉托盤魚貫而入，開始在各個席間上菜添酒。
    “哎呀！”一名侍女行至倆人的席前，輕盈地將托盤之中的菜肴置於桌上，正好狄霖不知與君宇珩說到了什麼，微笑盈盈地轉過了臉來，如此近距離的驀然對上這樣一張燦若陽光的俊顏，那侍女不禁臉上飛紅，手一個不穩，袖口已是帶翻了桌上的杯盞，心慌意亂之下，連手中拿著的酒壺亦是掉了下來。
    待狄霖發覺，極是迅急地微一閃身，便到底還是未能完全避開，頓時衣擺被染上了大片的酒漬，微紅的酒漬在淺色的衣服上顯得格外的明顯刺目。
    “請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那侍女嚇得連忙跪下，聲音裏帶著哭音。
    狄霖剛說了句無妨，旁邊已經有個青衣的管事快步上前，低聲喝叱了一聲，令那侍女退下自去領罰。
    “實在是萬分抱歉，就請林公子隨小人去換下酒汙的衣物，可好？”待那侍女低頭含淚退下之後，青衣管事忙轉向狄霖，臉上滿是一種訓練有素的笑容。
    “好吧。”狄霖微皺起眉頭，看看自己汙跡明顯的衣服，有點無奈。
    狄霖舉目看一眼君宇珩，道：“我去去就來。”
    “嗯。”君宇珩微微點頭，並沒有說其它的。
    狄霖隨著那管事走了出去，行至門口時，他忽然沒來由地心中一動，微微轉頭而望，剛才他們席間發生的小小紛亂早已經平息，並沒有引起周圍其他人的過多注目，仍然在杯籌交錯、談笑風生。
    這一刻，狄霖不知為何，忽然希望君宇珩的目光是在看著自己的，可是他站在這裏回望過去，卻看到君宇珩隻是輕輕地啜著手中的酒，眼神平淡有如靜水無波，不知看向哪裏，若有所思地似乎在出著神。
    狄霖不覺微喟一聲，走了出去，隨著那名管事轉了幾個彎，走入了一排掩映在濃密花木之中的精舍之中。
    “狄少侯，請。”那管事在其中的一扇門前停住，低下了頭。
    狄霖並沒有驚異於他對自己的稱呼，如果在那一瞬，不是看到了那名侍女手腕上刺著的端王府特有的密記，他又怎會避不開潑灑而出的酒液，又怎會隨便跟著一名管事來到這裏呢？
    狄霖沒有遲疑地，推開了門。
    就算是在這間小小的精舍裏，也同樣完全體現了碧涵山莊的華麗風格，所有的擺設精致而且華貴，隻不過屋角立著的一架白石墨竹寫意屏風，給這裏又平添了幾分淡雅的書香之氣。
    “是你。”狄霖先是微微一驚，又很快地了然，語氣很是平靜。
    立在屋中央的那個美麗女子，黛眉有若春山輕暈，美眸如煙微籠秋水，正是解語樓的花魁楚依依。
    聽了狄霖所言，楚依依柳眉輕揚，微微抿唇一笑，沒有說話，而是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她的臂彎裏搭著一件衣袍。
    楚依依走過來，輕輕地幫狄霖解去了髒汙的外袍，然後幫他又穿起了幹淨的衣服。
    狄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任由楚依依低垂著眸，柔美的纖指靈活地幫他係著衣上的扣子，好象以前也有過同樣的情景，隻不過感覺卻已是完全的不一樣了。
    束好了腰帶，楚依依盈盈地退後一步，打量了一下，美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了欣賞之意。
    然後，她又打開了這個房間裏的一道門。
    狄霖走了進去。
    一個人正背對著門，負手凝立在那裏，象是正在出神。
    聽到了推門聲，但過了許久也沒有聽到其他的動靜，這個人終於轉過了身，滿身杏黃色的鮮明錦衣，沒有戴冠，隻在烏發上別了一支墨玉的發簪。一雙齊飛入鬢的修眉之下，朗朗的星目一瞬不瞬地看著立在門邊的狄霖，一抹笑意慢慢地從唇邊漾起，“你就算很意外我會來，但也不必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