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裏與君共此夢  六、十年磨霜刃(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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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磨霜刃(下)
    無意在門外站了很久,那道厚厚的門阻住了一切的聲響,裏麵靜寂無聲,仿佛沒有人,又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推開門,隻不過是一道門隔著,然而裏麵和外麵就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楊晉之仿佛是要擺脫什麼似地快步走出來,然後慢慢地吐盡了胸腔中的一口濁氣。盡管沒有了在裏麵時那種似乎無法呼吸的感覺,然而此時照拂在臉上的初升晨光,卻不知為何又令他覺得無比的刺眼。
    這一刹那間,他也不知是在厭惡著這陽光,還是在厭惡著自己。
    盡管楊晉之看上去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風神如玉、溫文似水,但是侍奉他已久的無意卻能夠感覺得到,他的周身仿佛被一層若有若無的陰霾籠罩著,令人心悸,不禁低下頭屏著息,什麼話也不敢多說,隻是緊緊跟在楊晉之的身後。
    走出了內院,楊晉之卻並沒有向外走,而是沿著長長的遊廊向左拐,走向“碧涵居”的更深之處。
    看著前麵一身飄逸紫衣的高挑身影轉了過去,無意微微怔了一下,又連忙跟了上去。
    他們很快地就走到了“碧涵居”的深處,在幾株參天古樹的濃蔭之下是一個不大的噴水蓮花池,池中一方太湖巨石高約三丈,具體而形微,倒也頗得奇峰異石之神韻,有種巍巍然險峻之意,假山石之上綠苔橫生,還有一脈細泉自山頂汩汩流出,飛流而下,走珠濺玉。
    “打開。”楊晉之低聲令道。
    無意連忙應聲上前,彎腰打開池邊暗藏的一個暗格,伸手入內輕輕按動幾下,就隻聽到“軋軋軋”的一陣轟然悶響,那座假山竟然從中分成了兩半,向後退開,露出了掩在其下的一條幽深曲折的暗道。
    留下無意,楊晉之獨自一人順著台階緩緩地走了下去。
    這條暗道既然位於水池之下,自是陰冷潮濕,所幸倒還甚亮,因為暗道裏每隔幾步就有一盞長明燈幽幽地燃著,不過此時的火光因為暗門打開使得空氣湧入而一陣搖曳晃動,看過去隻覺得燈影憧憧、陰森可怖。這般一步一步地向下走著,恍然間不禁生起一種從陽光明媚的人世間走入陰森地獄之中的錯覺。
    大約下了十幾級台階,就是暗道的盡頭,而暗道的盡頭則是一個極大的地室,在正對著的一麵石牆上,用精鋼鐵鐐鎖住手腳釘著一個人,那個人的頭無力地低垂著,亂發披麵,渾身浴血,一動也不動,亦不知是死還是活。
    忽然地,兩個黑衣人自地室的陰影之中鬼魅般的現身而出,向著楊晉之躬身行禮。他們的身上仿佛帶著種奇怪的鐵鏽味,而這地室之中也同樣散發著這種揮之不去的氣息,這種氣息會讓人不由得感到難受、感到恐懼。
    楊晉之微一擺手,黑衣人又很快地隱入到了陰影之中,無聲無息。
    楊晉之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兒,看了一會兒,伸手從對麵牆上取下了一柄蟒皮鞭。
    那牆上整齊地置放著一排排的各式刑具,刑具上麵仿佛還帶著長期凝澱下來的無法洗去的腥紅色血汙,在躍動不定的火光中閃動著森冷寒厲的暗光。
    楊晉之轉過手中的皮鞭,用鞭柄將牆上那人低垂著的頭抬了起來。
    幾日的囚禁與刑拷令此人的臉慘白得全無人色,上麵滿是結塊的血汙和皮肉翻卷的可怖傷口,還有幾綹不知是被汗還是血粘在臉上的發絲,隻能依稀看出這張臉曾經有過的文弱清俊。
    被堅硬的鞭柄頂著下頷硬生生地抬起了頭,這個人的眼睫動了動,然後緩緩地睜開了低垂的眼睛,在這幽暗的地室之中,又被折磨了好幾日,但這雙眼睛倒還是明亮如昔、平靜如昔,隻有在偶一閃動之間才會發現裏麵深掩著的深沉,麵目雖已變形,但還能依稀辨出這人竟是蘇幕遠座下的第一親信寧世臣。
    寧世臣睜開眼,發現來人一身華貴的紫衣,年輕的臉容俊美出色,尤其是一雙鳳目溫柔似水,不禁怔了一下,想到了一個人。然後,寧世臣慢慢地展開了他所特有的那種溫文無害的微笑,使得這張看起來慘不忍睹的臉容上也現出了一絲光采。
    “原來,是紫玉公子,失敬失敬。”他的聲音因為受刑而嘶啞異常,但是語氣中卻微帶著幾分調侃。
    就在三日前,他奉蘇幕遠之命來到了碧涵山莊,借賀壽之際欲與莊主楊景天秘密洽談,誰料想還未見到楊景天,就已是變生肘腋,等他醒來之時,就發現自己已是身陷在這個暗不見天日的地牢之中。
    幾日來他一直在仔細辨析情勢,不過他唯一能接觸到的就是地牢之中的那兩名對他施刑的黑衣人。而這兩名黑衣人顯然是受了嚴令,無論他在嚴刑拷打之中如何以言語去試探,他們除了問一個問題之外,絕不會再多吐露半個字。所以這幾日來,他縱是一向自負聰明過人,也隻能是一籌莫展,無法得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變故,甚至連自己是被何人所抓亦不得而知。
    此刻,看著眼前的楊晉之,寧世臣雖然滿臉平靜,仿佛不動聲色,但腦中卻在飛速地運轉著。
    在此之前,寧世臣並沒有見過楊晉之,而這一點,此時的寧世臣已經發覺可能是個極大的錯誤。
    在世人的口中,楊晉之含著金匙出生,血統高貴、家世顯赫,從小嬌生慣養,從未經曆過挫折磨難,是一位聰穎過人、多才多藝、溫良謙恭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大有其父之風,被譽為“紫玉公子”。
    是了,正是因為這最後一點,他才會忽略了、輕視了楊晉之這個人。在與碧涵山莊打交道的這麼多年裏,他對於楊景天可謂是知之甚深,象楊景天這樣的人,永遠都隻會循規蹈矩,是做不出驚天大事來的。
    而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楊晉之,或許是因為地牢之中的陰森可怖,又或許是因為已經不需要再多加掩飾,憑著寧世臣的直覺,他確信應該是後者的成分居多。
    看過去,楊晉之俊美臉容上總是帶著溫潤如玉的優雅微笑,但是寧世臣可以隱隱感覺到在這微笑下麵深深潛藏著的某種極為危險的東西。他之所以可以感覺到這一點,或許是因為楊晉之在本質上與他是同一種人的緣故吧。
    碧涵山莊之前靠著長孫家族的支持而崛起發展,後來又一直依附於蘇太傅,楊景天這顆棋子一向聽話順從,楊晉之的突然發難,絕對不是受命於楊景天,那麼楊晉之的真正意圖又何在呢?
    “不知少莊主將寧某關在這裏,究竟想要做什麼?”寧世臣看著楊晉之,深沉的眼底帶著探詢的意味。
    “我,隻想知道一件事。”楊晉之微微一笑。
    這是寧世臣第一次聽到楊晉之說話的聲音,這聲音用好聽已是無法形容,聲線優美、和緩,仿佛還帶著悠揚的韻律,就算是在這樣一個陰冷的地牢之中,也會給人一種溫暖親切的感覺。
    “少莊主想知道什麼?”其實這句話寧世臣是根本不必問的,因為在這陰寒的地牢之中,每一天他都被拷打著反複逼問著同一個問題。
    起初他是非常意外的,因為這個問題竟然是與蘇太傅或是蘇家的秘密無關,而是關於一個名叫沈靜的男人的。
    “寧某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少莊主為何就是不肯相信?”寧世臣不覺微喟一聲。
    “那麼我就問你最後一遍,”楊晉之還是微笑著,然而語聲之中有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情緒,“你應該知道沈靜這個人,你查過他對不對?以蘇家在皇都的勢力絕不會什麼也查不出來吧?”
    寧世臣的確知道沈靜這個人,他也的確查過有關於沈靜的一些事情。隻是他之所以會在事務繁忙之餘去關注這樣的一個人,起因卻是因為他察覺到有人,其中甚至包括天底下消息最為靈通的風雨樓亦在暗中追查此人的事情,讓他覺得很是奇怪,方才引起了興趣,進行了一番查探。
    隻是越查下去,他就越是奇怪,他查出這個沈靜隻不過是當年皇太子的一名普通侍從,後來被睿王要去以後就做了睿王的隨侍,這在皇族之間本也是常有的事情,最後沈靜死於六年前,也就是新皇登基的那一年。
    而最為奇怪的則是,就連他動用了手中蘇家全部的情報網絡,居然也查不出有關於這個名叫沈靜的男人的更多的事情,仿佛所有與之相關的線索、人事都在新皇登基的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裏被湮沒得一幹二淨。這個人的身世、經曆,以及最後的死亡都似乎被掩藏在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迷霧之中,無法觸及。
    “不錯,我是查過,但也隻能查出這個沈靜先是皇太子的侍從,後來被送給睿王,最後死於六年前,死因未明,亦不知被葬於何處。”寧世臣一瞬不瞬地看著楊晉之,“我想我所知道的,少莊主一定也都知道,還有什麼必要一再地追問於我?”
    明明在這樣昏黃躍動的火光之中,看過去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無法辨清細節,但是寧世臣不是看見而是敏銳的感覺到,楊晉之的臉容在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在他那溫柔微笑尚未逝去的臉容之下,仿佛掩藏著灰燼,燃盡了的灰燼,而那種感覺似乎是,絕望。
    這一刻的楊晉之連自己都無法說清楚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不是早就已經確認了的嗎?為什麼再一次聽到的時候,心還是會象撕裂一般的疼痛難忍?此刻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為什麼要確認,如果不確認,他是不是還可以幻想著沈靜還活著,活在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原來,沈靜是真的已經死了,死在了六年前,不知為什麼而死,也不知道死在了什麼地方。
    沒有了總是流露出來的溫柔如水的微笑,楊晉之異常平靜的臉容之下仿佛有什麼在激烈的湧動著,似乎就要噴薄而出。
    寧世臣不覺有幾分驚異的看向楊晉之,他一向善於察顏觀色,當然可以感覺到楊晉之此時情緒的波動,不由在想,或者可以利用一下此事呢。
    寧世臣這樣想著的時候,卻發現楊晉之什麼也不再多說,突然轉身欲去。
    “那麼,請問少莊主將如何處置寧某?”寧世臣當然不想象個廢棄物一般,被扔在這個地牢之中無聲的爛死,“寧某縱是一死,也希望死個明白。”
    楊晉之的身形一下凝住,但卻沒有轉過身來。
    過了一會兒,等他再轉過臉來的時候,臉容已是仿佛沉石之後的深潭,完全不見漣漪,但卻更顯得深不可測。
    “蘇太傅不是一直都想置攝政王於死地嗎?”原本沒有想過要說的,但在這一瞬,楊晉之忽然改變了主意,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今晚,蘇太傅的這個願望就會實現。”
    “原來你是想殺了攝政王,然後嫁禍於蘇太傅。”所有的一切閃電般地在頭腦中過了一遍,寧世臣輕輕吐出了這幾個字,隻是這幾個字似乎重如霹靂。
    作為蘇太傅的第一心腹,寧世臣當然清楚碧涵山莊對於全國經濟的控製,還有與朝中重臣的緒多來往,長年收受碧涵山莊賄賂的大小官員亦是不計其數,若是真的除掉了攝政王和蘇太傅,那麼由碧涵山莊在幕後操縱把持朝政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少莊主竟有如此大的野心,寧某當真是要擊節讚歎了。”寧世臣輕歎著。
    “寧先生不愧為蘇太傅座下的第一智囊,果然是個聰明人。”楊晉之又是淡淡地一笑,有如和風煦陽。
    他如此說話,自然也就是對一切都應承不諱了,而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會在寧世臣的麵前坦誠此事?
    “蘇太傅派人刺殺攝政王一事,到時候少莊主一定會將物證準備得鐵證如山,”寧世臣雖然在說著自己的生死,倒還是臉容不改,“而我當然就是那個人證,隻不過人證卻已是死無對證了吧?這般的人證物證俱全,想必蘇太傅就算是滿身長嘴也是辨不清了。”
    “我一向都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楊晉之的笑意忽然間盈滿了臉容。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轉身緩緩地拾級而上,隨著慢慢地向上,外麵的光亮漸漸地越來越亮,明明是向著光明走過去,然而他的目光愈來愈暗,深暗得仿佛聚集著可怕的風暴。
    是的,就在今夜,一切都要在今夜結束,而一切,又要從今夜開始。
    ※※※ ※※※
    看著楊晉之慢慢地踏上台階,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眼際,寧世臣有些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明明被告知了自己的命運,但卻無法改變,隻能被動的接受,這種無奈等死的滋味實在是並不好受。
    盡管自己從前也曾經這麼做過,並且從中得到過樂趣,但是寧世臣還是不得不承認,當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想不到楊晉之竟然也是這樣一個具有惡趣味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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