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上殺伐音
    君宇珩微斜著身子，倚在靠窗邊的椅上。
    此地的第一樓——臨江樓果如其名，正是臨江依山而建，站在樓上，憑窗遠眺，但見一片江水浩渺、無風自波，遠天與江水渾然共一色，一眼望去，仿佛天無痕、水亦無際。在平靜微瀾的江麵上，有點點輕舟、隻隻畫舫在春日的豔陽下遊弋輕漾。
    微微含著早春涼意的風穿過窗前斜斜支起的翠綠竹簾吹了進來，也將外麵春日裏清新陽光的氣息帶了進來，簾上垂著個小巧玲瓏的金鈴，在風中輕鈴鈴地作響，清脆的聲音並不惹人心煩，反而倒有種鬧中取靜的靜謐味道。
    君宇珩坐在窗邊，一手支著頷，一手握著個茶杯，偶爾低頭啜飲一口手中的清茶，微風柔柔地拂著他的發，一絲絲地向後麵輕輕揚起。
    狄霖則靜靜地坐在桌邊，從他所坐的位置向那邊看過去，正好是迎著陽光，君宇珩的模樣有些看不真切，他不覺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沐浴在窗前明媚陽光裏的君宇珩仿佛隻是個通體發白發亮的模糊形體，然而那種如水的沉靜、如風的淡然卻令得周圍的一切也變得寧靜淡逸了起來。
    狄霖記得自己之前問過君宇珩接下來應該怎麼做，而君宇珩薄唇邊卻隻是浮起一縷淡淡的笑容，淡淡地說道：“還能怎麼樣？當然是等啊。”
    當然狄霖也沒有忽略掉君宇珩的眼眸中那一瞬閃過的令人屏息的奪目光芒，而這種光芒令他不自禁地覺得，一切都已盡在君宇珩的掌握之中。
    所以，他們就變成現在這種樣子了，一早上在城中隨意轉了轉，快到中午時分，就來到了據說風物和菜肴均為城中第一的臨江樓。
    ※※※ ※※※
    門被輕輕地敲了敲，外麵有人試探地叫了聲爺，頓了一下，接著門就被緩緩地推了開來。
    “酒釀火腿片、翡翠蝦仁、錦繡魚絲、琉璃丸子……這些都是本店的招牌菜，兩位爺，請慢用。”小二一樣一樣將酒菜放在桌上，說完就拿著托盤躬身退了下去，隨著雕花木門的輕輕闔起，重又隔斷了外麵嘈雜的人聲，小小的雅間恢複了先前的寧靜安適。
    隻是在門的一開一闔之間，隔壁幾個人豪聲談笑的話語還是飄了幾句過來，“聽說邊關上已經解了禁了，這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我聽人說那些胡人已經退了兵，大概是與朝廷簽了和約。我還聽說，韓元帥的十萬精兵不久以後就要班師回朝了呢。”
    “若是這樣呀，那我可要趁著這個時節，抓緊著到北地去進一批藥材……”
    “竟然都已經退兵了？”狄霖聽到了，不覺出了一下神，一時之間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是我與賀延的事先約定。”君宇珩轉過頭來，看向狄霖，“十年，隻要胡族不侵犯我朝邊境，我就不會派兵攻打他們。”
    狄霖禁不住有些微的動容，他當然清楚，在一旁虎視眈眈的胡夷向來就是承熙王朝的心腹之患，史上曾有多位皇帝立誓要除盡胡虜而未果。到了君宇珩執掌朝政，更是積極謀劃要將之一舉蕩平以絕外患，這幾年在軍備方麵一直在著手準備著，從未懈怠過，隻是卻因為自己就這樣輕易放棄了。
    “我並不是為了你，至少，不是全部。”看到狄霖臉上的黯然沮色，君宇珩淡淡地一笑，明明是易容後平淡無奇的臉容，然而這一刻卻有著無法掩飾的光華自內裏向外地綻放了出來，仿佛是午夜的曇花在一瞬間盡情開放，“一來，是目前朝局不穩，並不適合對胡族用兵，此時的邊境還是以和為上；二來，你要知狼子野心，以撒利耶那樣的人，又豈會是甘心伏櫪之人？等他平定了局勢，隻怕不過三年，邊關又將烽火再起。”
    “到那時，你可願再次上陣殺敵？”君宇珩緩緩地問出，其實根本不用等狄霖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他至今亦無法忘懷初見狄霖時，狄霖身上那仿佛天生的傲然和那般飛揚奪目的神采，這般的男子又豈能被拘束於朝堂之上，這般的男子應該隻有在沙場之上、血與火之中才會盡釋光華吧？
    “能夠征戰沙場，為國效力，那是我的平生所願。”狄霖用力地一點頭，眼角微微上揚的眼睛裏倏地亮起的仿佛火焰般的光華不禁令人屏息。
    君宇珩一動不動地看著，什麼話也沒有說。
    “說到賀延，也不知道賀延怎麼樣了？”狄霖忽然問道，不管怎麼說都是賀延救了他一命。
    “應該沒什麼事吧。”君宇珩又將臉轉了過去，看向了窗外，不過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裏有極淡的笑意，“他可是胡族的祭司，還有他與瀚達爾王的關係並不簡單，最多也就是小懲大戒吧。”
    狄霖想想的確不錯，也就略過不再問了。
    隻是他們誰又能想得到賀延那無奈絕望之下的決絕之舉呢？等他們聽到訊息並為了唏噓時，已是數日之後了。
    ※※※ ※※※
    江中又遠遠地緩緩駛來了一條極大的龍頭畫舫，不僅金碧輝煌裝飾華美，而且隱隱有動聽的絲竹歌舞之聲從舫中傳來。
    隔著一江東去流水，遠遠地聽那美妙樂聲隱隱約約、飄飄渺渺地傳來，倒也別有一番風情。
    倆個人坐在桌邊，淡淡地聽著，慢慢地交箸對飲著。
    絲竹聲漸漸低沉，幾不可聞，然後曲聲一變，又變成了琴音錚淙，悠揚如流水，卻又響徹雲霄，悠悠然自天上而來，浩浩蕩蕩奔流而去不複返，流水無情，人自多情，無情流水空自去，多情人望斷秋水。
    狄霖聽著，忽然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他遲疑了一下，終是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向外看出去。
    那條豪華的畫舫悠閑地在江中輕遊，四麵珠簾低垂，裏麵似乎影影綽綽地有不少人，但是哪裏能看得清？
    琴聲一頓再一低轉，又有一縷歌聲響起。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柔美的歌聲隨著煙波輕送而遠去，宛轉如訴。
    狄霖終於可以確定了，他隻是有些想不通的是，解語樓的當家花魁、豔冠皇城的楚依依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認識？”君宇珩注意到狄霖的神情。
    狄霖點一下頭，想到與楚依依曾經有過的一段情，突然間不想就著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了。
    狄霖不想說，君宇珩當然也不會多問，他優雅地伸出筷子自去夾了一片火腿，正要往嘴裏送時，卻看到狄霖身形一頓。
    “好象有些不對。”狄霖用手指了一下，之前江中本來就有不少的小舟花船在遊弋，這時候卻都好象在慢慢地向著那條大畫舫靠了過去。船上之人不容易發現這一點，但是站在高樓上，向下麵一眼望過去，那些船的不良意圖卻是極明顯的。
    君宇珩也走了過來，靜靜地站在狄霖身旁看著卻並不出聲，這天底下能令他動容的事情並不多。
    隻見那些小舟已漸成包圍之勢，將那艘畫舫團團圍住，還未等靠近，小舟上已有數人手舞利刃向著畫舫上飛掠跳落，隻需看那些人身法靈動、矯健異常，就可知他們都是些受過專門訓練的殺手。
    很快地，畫舫中也有人吆喝著衝了出來，裝束倒是挺眼熟，藍色對襟勁裝，應該就是碧涵山莊的莊丁。隻可惜這些莊丁雖然身材魁梧，看門護院倒還行，卻哪裏是那些殺手之敵，隻幾個照麵，已是哎喲著倒下去一片。踩過遍地的血泊與屍體，其中幾名殺手已經殺入了船艙之中。
    然後就看到一個女子慌張失措地從艙內跑到了船頭，一身華麗炫目的舞衣長袖已被扯破，發散釵斜，極美的一張臉滿是淚水，在步步進逼的殺手麵前，隻知道哭泣。
    “我，去去就來。”狄霖在心裏歎口氣，丟下這句話後，手一按窗沿，已是提氣縱身飛掠而出。
    從這樣高的樓上一掠而下，仿佛一隻翩翩然翱翔於天際的孤鶴，身法雖迅快卻不失優美，教人不自禁地由心底發出一聲驚歎，然而一聲驚歎又怎麼足以形容這一眼看過去時的驚豔？
    君宇珩手扶在窗邊，目光不能自已地緊緊追隨著狄霖的身影。
    隻見狄霖足尖疾點水麵，波瀾微興，衣不沾水，三五個起落，就已是躍到了那江心中的畫舫之上。
    當握著長劍的狄霖淩空而起時，君宇珩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樣奪目的光芒，那樣逼人的氣勢，不動時猶如深藏於鞘中的寶劍，安靜而內斂，然而卻在這一刹那間釋放出了如此華麗炫目的光華，教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目不轉睛地去看，卻又被那光華灼傷了眼睛。
    隔得這樣的遠，雖然看不清狄霖臉上的神情，但是君宇珩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狄霖那意興飛揚的眉眼，還有那眼眸中可以照徹萬物的光華。
    這樣的狄霖才是真正的他吧？君宇珩不自禁地想著。
    薄銳狹長的劍鋒，清澈如同一泓秋水，但卻流轉著仿佛冰魄般攝人的寒光，寒光所到之處，就有鮮血飛濺而出。
    很快，那些殺手就死的死，傷的傷，其餘的見勢不妙都紛紛跳水而逃。
    狄霖緩緩收劍而立，那名女子則瑟縮著一下子投入到他的懷中，立時溫香軟玉被抱了個滿懷。
    君宇珩不知不覺地眉已輕輕皺了起來，眼前這個情景好象曾經見過，略一想已是想了起來，那個女子正是解語樓的花魁楚依依，而他第一次路遇狄霖時看到的就是這麼樣的一個場景。
    他慢慢地，將自己又隱沒到了窗後。
    而畫舫之上，花容失色的楚依依渾身發抖地緊緊抱著狄霖，狄霖抱也不是，推也不是，隻能放軟了聲音，連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多謝這位公子拔刀相助。”這時候，一個音色極美的聲音響了起來，隨著聲音有一個人緩緩地步出了船艙，就算是在此等險急之時，他的步履依然平穩自若。
    楚依依立刻鬆開了狄霖，轉身向著那人奔了過去，猶如梨花帶雨般顫聲哭泣著，“少莊主……奴家……”
    那人輕摟著楚依依隻溫言安慰了一聲，就抬頭看向狄霖。
    狄霖知道此人應該就是碧涵山莊的少莊主紫月公子，微一拱手，道：“不過舉手之勞，又何足掛齒？”
    那紫月公子身材高挑，一身紫衣，顯得極為高貴大方，容貌年少俊秀，尤其是一雙鳳目眼角微微挑起，卻是溫潤如泉水，令人一見之下就頓生好感，他的語聲和態度就更是讓人不自禁地想要親近，“在下碧涵山莊楊晉之，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在下姓林。”狄霖並沒有報出自己真實名姓，說完後瞥了一眼楚依依，而楚依依宛若未聞似地低著頭，不說話。
    不待楊晉之再說什麼，狄霖已是轉身而去，幾個飛身上了岸。
    看著狄霖遠去的身影，紫月公子不覺發起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