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追了，全都退回去。”撒利耶收回投向遠方的目光，佇立良久，方才慢慢地道。
    撒利耶的臉容深沉得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語聲也平緩得聽不出絲毫的起伏，但是彌漫在他周身的極低氣壓讓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這是王在爆發雷霆震怒之前的先兆。
    “是。”沒有人敢去看撒利耶深沉臉容上那暗如黑洞的雙眸，應了一聲之後都噤若寒蟬地低垂下頭，誰也不想在王的怒火麵前充當枉死的炮灰。
    喝退了所有人之後，撒利耶徑直走向了自己平常議事的一間偏廳，果然如他所料，賀延就在那裏。
    偌大的地方，隻點了一支牛油燭，昏黃的搖曳火光照得一室半明半暗的，明明是平日裏最為熟悉的地方，此時看起來，竟也乍然生出了幾分陌生的感覺。
    賀延正背對著門，極為安靜地坐在桌前。
    青玉的案桌上原本是一片狼籍的書籍、卷宗，都已被分文別類地放好，歸置得整整齊齊，寬大的案台上還放著一個銀製的小酒壺和兩個杯盞。
    撒利耶推開了門，其實早在他推開門之前，賀延就已經感覺到了他那強勢的氣息和周身強行壓抑的無形怒火，賀延緩緩地站了起來，隻是卻沒有回過身來。
    撒利耶一瞬不瞬地看著賀延的背影，那背影纖長得近乎有些單薄。撒利耶冷寒如冰的目光深深地，好似要在上麵生生地剜出一塊血肉來。
    “是你？”過了許久，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語氣森寒。
    君宇珩能夠在王庭之中來去自如地救人，一方麵自是因為他提前到來，王庭中根本毫無防備；另一方麵則顯然是有人提供了王庭中地形和防衛的情報。而能夠做到這些的，除了賀延，再也沒有其他人。
    賀延終於轉過了身，雖然撒利耶的目光比實質的刀劍更加刺骨傷人，但他還是選擇了麵對。
    他看向撒利耶，既沒有遲疑，更沒有否認，靜靜地答道：“是我。”
    撒利耶在發問的時候，就知道賀延是無法否認的，他也根本不想聽賀延的任何辯解，但是看到賀延如此平靜地、毫不猶豫地一口承認的時候，一股無名的怒火頓時驚雷般地爆發了出來。
    盡管他早就知道，所有的人或許終有一天都會與自己背道而馳，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賀延有一天也會背叛自己。他甚至就象是相信太陽永遠會從東方升起一樣，相信著賀延對自己的絕對忠誠。
    這種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背叛的痛，和永遠失去心中最愛的痛比起來，一時之間，連撒利耶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個更痛一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背叛我……”怒聲狂吼著，刹那之間，理智就被憤怒和急痛所淹沒的撒利耶，想也沒有想地猛然揮動起了手中的皮鞭。
    用天蠶絲和牛皮纏成的長鞭猶如毒龍般抽向了賀延，賀延卻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硬生生地挨了一鞭。頓時，胸前的衣衫盡裂，血光迸現，左臉側被鞭尾掃了一下，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鮮血頓時潸潸而下。
    一鞭抽出，撒利耶已經驚覺於自己的失控，不禁握著長鞭，頓在了那裏。
    賀延抬手，輕輕地抹去了自己頰邊蜿蜒流下的鮮血，白皙秀美的臉容上，那道血肉翻卷的傷口顯得分外的猙獰，蒼白的臉與鮮紅的血構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不是背叛，王，我是永遠也不會背叛您的。”但是在他清亮如水波的眼眸裏看不到任何的波動，凝望著撒利耶緩緩地道。
    他的聲音雖輕但卻是無比的堅定，這一瞬令撒利耶不覺有些恍然出神。
    這樣的神情語態，這樣的話語，他似曾見過、聽過。那應該是在很多年前，他記得那時，他還隻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他的母親也隻不過是性好漁色的汗王美色充盈的後宮中的一員。而那個時候，和他同歲的賀延，在陽光下仰著那張雌雄莫辨的美麗小臉，很認真、很堅定地對他說：“你是我的王，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的。”
    此刻，眼前的賀延也同樣很認真、很堅定地對他說：“您是我所見過的，最有能力、最有魄力的王，我相信在您的統治之下，我族一定會成為太陽之下最光輝、最繁盛的民族。”
    賀延那淡若晨曦的冰藍色眼眸發著光，就象是將要破曉的陽光那樣燦爛耀眼，令人無法逼視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同樣的話語撒利耶也聽過，也正是這些話語曾經激勵著他，令他熱血沸騰。無數個日夜他們一起讀書習武、相互激勵，隻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得掌大權，來施展自己的宏偉抱負，成就一番宏圖霸業。
    可能在一開始，那樣年少的撒利耶還並沒有圖謀天下的野心和霸氣，他隻是因為那個同樣年少的賀延的一番話而豪氣萬千，不想辜負了他對自己無條件的崇拜和期許。
    所以，心懷著夢想，在賀延的相伴之下，十六年的坎坷之路才能走到了今天。回首望去，無數的血、無數的淚、無數次的欺騙和背叛，始終不離不棄的隻有賀延。
    可是，為什麼，賀延，你明明是我最信任的人，為什麼還要這樣做，為什麼還要違背我的意願？
    “因為我不願看著您為了一個人，為了一份永遠不可企及的情愛而沉迷不撥，喪失了自我，磨折了羽翼。”仿佛是猜到了撒利耶心中所想，賀延緩緩地說道，心中卻不禁痛得一縮，“您本該是不為任何事物羈絆，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雄鷹啊。”
    “你，放肆。”撒利耶的臉容倏地又寒上了幾分，幾乎是磨著牙說出了這三個字。
    “族中的內亂剛剛平定，此時正應該是休生養息之時，以您的睿智為何會做出對承熙朝用兵這種不智之舉？”
    隻是為了不要交錯而過從此再無交集，隻是為了能夠引起那個人的關注，就算是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就算是搭上全族的命運和所有人的性命也都在所不惜嗎？
    看著撒利耶遽變的臉容，賀延因為心底的疼痛已幾乎無法維持表麵上的平靜。
    “隻是，君宇珩那樣的人，是您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雖然知道很殘忍，但是賀延還是一字一字地說下去。
    “住口！”盡管早就明知這一點，君宇珩臨去時的那一眼更證實了這一點，但是賀延的話不諦是在他的心傷上又狠狠地砍了一刀。劇痛以暴怒的形式發作，他揮舞著長鞭，瘋狂地將屋子裏所有的東西打了個七零八落。
    賀延靠在牆上，靜靜地看著，他知道隻有將爛肉剜去，傷口才會痊愈，一時的痛，就算是再痛也應該會很快過去的吧。
    “王兄，求你饒了賀延哥哥吧。”一個纖弱的身影從門外衝了進來，撲到了賀延的身前，顫抖著聲音請求著。
    撒利耶停了下來，猶自噴著怒火的眼睛望了過去。
    藍曦看著這個從小最疼愛自己的兄長，卻幾乎認不出這張被狂怒所扭曲的臉，止不住顫抖地又重複了一遍，“求求你，饒了賀延哥哥吧。”
    “走開。”撒利耶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沉著聲音道。
    藍曦雖然已經怕到了極點，但還是倔強地站在那裏，護著賀延，一動也不動。
    “這件事的確是賀延的錯，”賀延對著藍曦微微一笑，輕輕地道，“藍曦公主，你還是出去吧。”
    藍曦看著賀延，印象裏那樣美麗絕倫的臉沾滿了血汙，卻還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不可思議。在那樣的平靜下麵，似乎有什麼，但她卻不知道是什麼，隻是有種莫名的恐懼。
    看著賀延無力地靠在牆上，嘴角不斷流出的鮮血，撒利耶突然一驚，眼睛一瞥案桌上那酒壺杯盞，喝問：“該死，你剛才喝了什麼？”
    “寂滅。”賀延垂下了眼簾，又張開，眼睛裏有著與他秀美麵容不符的決絕，輕輕地說出。
    萬物寂滅，墮入輪回。傳說這是天底下最無可救藥的劇毒。
    “你的命是我的，我沒有要你死，你怎麼敢死？”撒利耶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衝過去抓住賀延的衣襟一陣猛力搡動，聲音淒厲急促。當他說到死的時候，這樣無所畏懼的他，心中的恐懼竟是從未有過的。
    “賀延冒犯了王的權威，隻有以死謝罪。”當那熟悉的強勢氣息再次包圍了自己的時候，賀延不覺彎起了唇角，展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至少這一次，這麼激烈的情緒是為了自己而發出的。
    撒利耶卻怔怔地看著在推搡中被拉散的衣襟，那胸前流血的鞭痕赫然在目，而滿布全身的牙印噬痕更是觸目驚心。
    原來自己竟將他傷得如此之重，也許自己一直都在傷著他而從不自知。那些曾經發生的瘋狂迷亂的情事他不是不記得，賀延一直以來對他的情感他也不是不知道。
    撒利耶對上了賀延的眼睛，這雙美麗如晨曦的眼睛似乎總是追隨著他，而從無怨言。
    “王，請你放手吧，放開了就自是海闊天空，這已是賀延能為您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和著酒吞下的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了，眼前已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他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為什麼……”抱著賀延漸漸發冷的身體，看著賀延慢慢渙散的眼神，撒利耶的心仿佛已縮成了一團，成了一片空白。
    因為我也是個很傻的人，明明知道是得不到的，卻還是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明明知道應該放開手，卻怎麼也放不開。
    因為我等了一次又一次，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等了太久，已經太累了，我已經等不下去，也不想再這樣等下去了。
    賀延抬起手，輕輕地撫摸了下撒利耶的臉龐，又倏地垂了下去。
    撒利耶的心也一直墜到了底。
    撒利耶已經分不清自己對賀延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印象中，他總是陪伴在自己的身邊，自然得就象是空氣一般，這麼長的時間下來，他已經習慣了有賀延在身邊的日子。所以他也就不再關注留意，就仿佛沒有了這個人的存在。
    可是一旦失去的時候，他才發現，如果沒有了空氣，他又該怎麼辦？
    他一直就象是個被炫目美麗的東西耀花了眼的孩子，流連於其間，卻一直沒有發現最該珍視的其實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邊。
    好象每次在那裏等著的人總是賀延，一次又一次，毫無怨言。他卻總是覺得理所應當，他總是以為，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麼，隻要他回過頭來，都能在那裏找到對自己微笑的賀延，原來，一直任性的人是他啊。
    可是，最後一次任性的卻是賀延。
    藍曦呆立在那裏，看著自己的兄長抱著已經逝去的賀延，背對著自己的寬闊肩背劇烈地抖動著，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那種無聲的悲慟卻更加令人痛徹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