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之殤
    （一）
    海枳花開了，深紅的花瓣帶有一絲宿命的味道，像是哪裏種下的毒藥。有串泡沫向上翻滾著，隨即被黑洞洞的海水吞噬。
    有一種巨大的孤獨瞬間將我包圍。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呆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停留到什麼時候。架子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瓶子，隻有兩個是空的，也許，很快了吧。欲望，總是無止境。
    在海底的這些時光，像一塊畫布抽出我的腦海，那都是些美麗的女子，她們曾為了實現自己各種各樣，甚至近乎荒唐的願望而與我做交易。我不知道她們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每個人都說，海巫是沒有感情的。
    水晶球開始出現斑斕的色彩，一抹紅暈從底部升騰。我嘴角帶笑，是國王的小女兒，我的又一筆生意
    “帶她進來吧”
    海蛇吐著鮮紅的芯子在洞角攀援，光滑的身子盤聚成一種戰栗，海枳花叢被漸漸分開，一個身影若隱若現。到了吧。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她，她的美，讓人窒息，卻又是那麼熟悉。
    海底有絲顫動，大麵積的海水從我們之間劈過，像是恍如隔世，空靈巨大而真實。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純澈卻堅定，栗色的長發隨著海底的氣流不斷浮動，在腰間漫散開來。我開始有些慢慢的不忍，她會被我，剝奪去什麼呢？
    似乎是被什麼嚇到了，她一動也不動，又像是在猶豫著什麼。眼睛很亮，一閃一閃的，盯著尾部的幾顆珍珠。那是海底王族的象征。
    “公主，告訴我你的事情，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問得太多，是會心軟的。
    她慢慢吐了口氣，神情黯淡下去。就再她開口的那一刹那，我終於，找到了我所要的東西。這是我所聽過的，最美的聲音。
    夾著黑色陰鬱的水波漫過海枳花，延伸過去，驟而乍起，不小心驚動了什麼，濺出一片默默的癡情。
    一個王子，擁有金色的頭發和湛藍的眼睛。她在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輕輕浮出海麵，躲在遠處偷偷的看著他，悄悄的臉紅。星星很亮很亮，灑滿天空，夜像是前世今生。
    一陣風刮過，漸漸轉大，夾了海的呼嘯，他的船被折斷桅杆，吹成碎片，滑入海水。她匆匆遊過去，魚尾劃開一層海水，繼而分開，像極了人的兩條腿。她擁他上岸，抱在懷中靜靜的看著，月亮又重新跑了出來，巨大的光芒映著他大理石般堅毅而溫暖的臉，他，好像睡著了呢。
    如果時間可以靜止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她想。後來他輕輕抖動了一下，咳出些海水來，她知道他該醒了，而自己必須躲起來。不遠處有一塊石頭，在後麵，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全身。
    他的眼睛抖動了一下，卻仍沒有醒過來，她剛想站起來，卻又被嚇了回去。一個漂亮的女孩走過來，托起他的頭，輕輕的叫醒他……她的聲音很美……
    月亮的光更亮了些，一切開始變得冰涼，像是冬天的海水，一點一點砸在她的尾巴上，那是一條青色的魚尾，泛著粼粼的光點，漂亮極了。她厭惡地看著它，傷心極了，為什麼，它不是人的兩條腿？
    她的心都要碎了。
    王子帶走了女孩兒，默默地，欣喜地，離開好遠……
    眼淚就那麼滑落出來，變成一顆顆珍珠，在海邊跳躍著，最後被海水吞噬……
    也許海巫是不應該心疼的，可是他，記不得她了……真的忘了嗎？
    愛麗兒，國王的小女兒。
    我拿給她一瓶毒藥，深褐色的藥汁流入她的身體，我看到一朵金色的光環在她的頸部蔓延開來，原來，嗓子是這個顏色啊。其實失去並不可怕，可怕的隻是失去的過程，你會感覺到自己的臉，因恐懼而漸漸扭曲。我已經經曆過很多這樣的場麵，後悔，憤恨，或是堅毅。可是她卻平靜地像大海一般，沒有淚，亦沒有悲。
    收回她的魚尾，我給了她一雙最美的腿。也許，我真的心疼了。
    “聽著，這雙腿並不屬於你，所以以後你隻要走上一步，就如同踏著利刃，你必須讓他愛上你，並成為他的新娘，否則，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會像泡沫一樣，永歸無塵……”
    她點點頭，眼神平靜極了，我剝奪了她說話的權利。那個曾如同精靈般唱歌的姑娘，消失了。
    隻剩下一個瓶子了，那上麵映著我的影子，醜陋，臃腫，讓人厭惡。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對自己說。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那麼淩，你還記得嗎？
    （二）
    我曾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淩說我的容顏，將是他一生的眷戀。
    早春三月，依然有些寒意的風中，櫻花飄零，像是漫天灑下的雨。
    淩擁著我，我們像小孩子一樣走在路上，淩的笑聲很好聽。那是一家叫做泡沫之殤的奶茶店，他們衝出的奶茶上麵總會泛著一層泡沫，大朵大朵滾上來，慢慢消散，最後在陽光下永遠不再見。淩經常笑著，說像極了人的一生。
    店裏的音樂很輕，有淡淡的穿過眉間的感覺。淩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卻沒有一支。“等我一下”淩拍拍我的肩，匆匆走出去。我當時正在努力地調戲著杯子裏的一串泡沫，隻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抬。天知道這個微小的動作讓我有多麼的後悔。
    如果我知道這是他最活一次對我說話，如果我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我的樣子，如果……可是沒有如果，什麼都晚了……
    淩死了，甚至沒流一滴血。一輛車將它撞了出去，卻沒有一點兒傷，我有時會錯以為他睡著了。我伏在他身上哭了很久，救護車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慢吞吞地爬過來。他手上抓著一包煙，手指已經冰涼，漸漸的，淩吸煙的時候很好看，眼睛半閉著，像個疲倦的壞孩子……
    我在手術室外麵等著，渾身瑟瑟發抖，也許，也許淩還活著。一個又一個白衣進進出出，像幽靈般不留一點聲息，最後，他們站在我麵前，摘下口罩，搖頭。我想不出當時自己是怎樣的表情，沒有眼淚，甚至忘記了痛。然後他們都模糊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隨即昏死過去。
    聽到那個聲音在呼喚我，已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我的指尖順著聲音摸索過去，點開一片純白。可是，我不屬於這裏。
    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子出現在我眼前，白衣白裙，紅色的長發像瀑布一樣瀉下，直至腳踝，美的，令人心碎。
    “你不用知道這是哪兒”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現在你需要我”她的手指從我臉頰劃過，輕輕摩挲。
    交易是很痛的，但我確實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因為最大的痛已經碾過。我的身體在慢慢發生變化，有一層皺紋爬上曾經光潔的肌膚，這是瞬間衰老的感覺。而我所有的美麗，變成一束光，被她送至嘴部，吞下去。
    原來，我是在與魔鬼，做交易。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答應，說淩會醒來。所以哪怕是生命我也願意，更何況是一世容顏。
    不知過了多久，一束陽光撬開我沉睡的雙眼，我的頭很痛，像是經曆過一場災難。病房的牆白的刹眼，有一盆植物舒展著，慵懶極了。我的頸部忽然陣痛了一下……
    淩！
    一個念頭瞬間劃過，淩。我趕快下床，卻發現行動有些不便。天啊！這，是我？我的雙手已布滿皺紋……臉上……身上……一陣冷汗，周身開始發寒。那個夢，是真的……
    那麼淩，淩在哪兒？
    我知道現在必須離開這裏，醫生一會兒會過來，不能讓他們看到我躺在這裏。我蹣跚的走出門，下樓，我盡了最大的力氣，卻仍慢的可以。樓梯的拐角處有麵鏡子，我看到了現在的自己，除了恐懼我找不到還有別的詞可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這，是誰？
    淩醒了，他不再認識我。
    醫生護士驚愕地在病房穿梭，他們見證著一個奇跡的發生。我沒有離開淩一步，沒有人過問我，人們隻是偷偷的瞄著我，再匆匆躲開。淩在夢中一直叫著我的名字，錐心的痛隨著血液在全身蔓延，我手足無措的站在那兒，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要去哪裏。
    我永遠忘不了淩醒來時看我的眼神，那裏麵充滿陌生的恐懼。他像瘋了一樣衝下病床，近乎瘋狂的一遍又一遍喚著我的名字。淚水填滿雙眼，流下來，打濕了我幹枯的臉。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眼睛沒有焦距，隻是走著，走到日落，走到再也看不見我自己。我耗盡了力氣，撲倒在地上。聽到自己蒼老的聲音在乞求，與意誌無關……
    “你出來，求求你出來……你出來啊……”
    一隻鳥兒掠過頭頂，天黑的已經看不見它，隻留下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刺穿靈魂。
    我已經近乎絕望……可是淩在找我……
    天驟然白了起來，我睜開眼，又看到她。她用那種嘲弄的神情看著我，仿佛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要美。
    “他已經活了過來，我們互不相欠，那麼你找我還有什麼事。”
    “求你……”我粗啞的聲音與她一比，如隔天地。“求你讓我回去，求求你了……”
    “……”
    “淩在找我，他需要我，我要回到淩身邊，求你……他不能沒有我……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要求，可是我必須回去，沒有我淩活不下去……讓我回去，我愛他……”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悲痛，我跪倒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她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很多事都是你自己選擇的，你不該這樣，他會忘了你，甚至活得比現在還好，這樣不值……”
    她頓了頓，看著我布滿淚水的臉，“不過或許，我可以給你一種力量，用它，你能夠幫別人實現任何願望，並以此交換她們身上一件美麗的東西，頭發，眼睛，嗓音……當把所有收集齊全的時候，你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可是”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放心，那是個不同於你們現在的世界，相對這裏，隻是個時間流轉不同的地方。可你這樣對他，不會後悔嗎？在那樣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靜靜地看著她，使勁搖頭。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她漸漸變得模糊，我的腦袋越來越沉，直至睡去……
    幾千年前，我以海巫的身份出現在這裏，與海底的居民和誤入這裏的人類做著一筆又一筆交易。我拖著一條醜陋而粗壯的黑色魚尾穿行在海枳花叢，將所得裝入一個個透明的瓶子。
    就快結束了，我撫著海枳的花莖，不小心被刺了一下，有滴血滲出來，被海水攪渾。
    不知那裏過了多久了，淩你還記得我嗎？我就要回去了。
    （三）
    最後一筆生意也來了。
    我看到了她們嵌在尾部的珍珠，和愛麗兒的一模一樣。
    我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孩子的麵龐，純潔，無辜，美麗至極。
    王子要娶別的女孩兒了，就在明天。他把她錯當作了救自己的恩人。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透過水晶球，我看到她光著腳在不停旋轉，舞姿很美，令人眼花繚亂。她的腳在不停的流著血，落在紅色的地毯上，像一朵玫瑰融入大地，近乎淒婉。
    她的眼睛從未離開過他的臉，微笑著，我知道那是種怎樣的痛，不是腳上，而是在心裏。
    我心中抽搐著，從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
    最後一個瓶子也裝滿了，那是她姐姐們的頭發，沒有半點猶豫，代價是一把刀。隻要在日出之前殺死他，她就可以重新回到過去，然後忘記一切。
    隻有我知道，她不會，因為她愛他……超越一切。
    我的手在不自覺得發抖，心痛極了。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冬天。太陽出來的比平時要晚一些，到處霧氣蒙蒙，去仍有些刺眼。在海底呆了太久，我已經習慣了黑暗。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變的隻是人心而已。風打在臉上，有些冰涼，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我看到了淩，他看上去很安詳，很幸福。一個漂亮的女孩挽著他，一起從我身邊走過。淩沒有回頭，我不清楚他是否看到了我。但已經不重要了。
    也許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推開“泡沫之殤”的大門，一股熱氣迎麵撲來，門口的鈴鐺跳著，聲音很美。
    老板親自把奶茶送過來。“很久沒有來了呢，今天是一個人嗎？”她坐到我對麵，笑著。我忽然覺得她像極了一個人，那個白衣女子，是的，一樣精致的五官，一樣淡漠的神態。
    “你說得對，他忘了我了。”
    她依然笑著，慢慢站起來，走開，繼續去衝奶茶。那上麵布滿熱氣，一台機器不停的動著，打出一串泡沫。
    淩說，你看這些泡沫，像極了人的一生。
    其實它們更像一個人的愛情。
    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穿透雲層。金色的光灑滿大地，溫暖極了。那麼愛麗兒，你在看著他麼……
    我看到她笑了。
    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