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殤帝 •; 花開彼岸 (伍)劍洗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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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弄人,不過是人自弄之,人若敗給了欲念和執著,換來的便是心的煎熬。”那青年止住了訴說,回眸凝視著雪裏珠。
雪裏珠刹那從恍惚中清醒,他抬袖揉了揉鼻心,亮似晨星的眸子裏含著讓人難以讀懂的深意:“你為何知道這一切?”
青年溫顏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和名字麼,我告訴你。”
雪裏珠微微一顫,不由得舒展了眉,但見那青年落落大方地向自己走來:“世人喚我平州王,我身上流淌著大鼎和鬼域兩國王族之血……”青年在雪裏珠身前站住,臉上笑意不減,語氣卻頗為肅然,“我的祖父是先帝墨台鷹的族弟,祖母是來自鬼域的多迦羅郡主,我生於前朝末年,雙親早亡,大鼎開國之後,先帝便頒旨將我過繼給神武將軍李雲驀,拜其為父,入李家宗祠,單名一個煥字。”
“李煥……”雪裏珠喃喃,呆立了好一陣兒,他的心底幽幽地升起一股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意,如抽絲剝繭,快刀亂麻,這一刻,那些遠去的紅塵萬種,那些他執著追尋的前輩記憶,那些悲憫的被喻為真相的殘忍現實,終於逃出升天,再次重獲自由。
李煥見雪裏珠心緒難平,遂回身行至大殿東堂的牆壁前,熟練地旋開牆上的機關,隻聞一陣轟隆的悶響,牆上竟然現出一道狹長隱秘的壁龕。李煥從龕中取出一支長條形的檀木龕盒,關上機關,走回雪裏珠身邊。
“你要尋的東西便在這盒子裏……”李煥雙手托起龕盒,肅然說道:“父帥離開燕城之前,曾多番囑咐我,他此生有兩位故交隱於民間,若有朝一日,他們的徒兒來燕城尋物,定要將這兩件物事雙手奉上,我之前已將玉雕扇奉還於你,另一件物事,現下便也恭然歸還。”
雪裏珠幾乎能聽見自個兒的心跳聲,他凝神看著那龕盒,伸手觸向鎖芯,略微掀開一條縫,盒中似有寒光射出,他手掌一顫,“咣當”一聲,那盒子被猛然掀開,眼前刹那光芒四射,雪裏珠下意識地眯上眼睛,透過光亮,隻見盒內的錦緞中平放著一把湛然渾厚的絕世寶劍,劍身通體玄黑,劍鞘和劍柄上鑲著象牙色的九華玉。
雪裏珠唇角顫動,瞬間紅了鼻心,待手掌緩緩撫上墨黑的劍鞘,他複雜的神情驟然變得尊敬又親昵,從小到大,他聽過太多關於這把劍的故事,而今終於親眼見到,腦海中那些對亂世英雄的想象頃刻化為現實,眼前這柄承載著厚重前情的寶劍,它並非夢幻泡影,它這般真實和奪目,雪裏珠雖然年紀尚輕,但手撫劍鞘,此情此景,卻是意難平……
那一年,洗淚崖上,雙劍相交,寒光襲麵,渾身鮮血的沈猶信橫劍擋在龍淚竹身前,劍刃上的血竭和血相溶,一滴一滴地浸入傷口,如同惡魔罌紅的詛咒,人們甚至來不及逃避它漫漫湮開的過程,毒藥便在刺眼的青鋒間獵殺了寶劍的主人。
萬長亭的驚愕,龍淚竹的絕望,毒聖續斷的救治,滿崖騎兵的眾目睽睽,無一能拯救這陰差陽錯的嗜血黃昏。
湛盧劍仁厚,劍的主人為了保護心愛之人,傷在自己的劍下,這一幕是英雄的悲劇還是情種的宿命?可惜闔上雙眼的沈猶信從未想過,這把仁厚之劍會因為刃上的劇毒而變成無情之劍,殺了沈猶信的人,是萬長亭,是龍簫,是連荊芥,是墨台鷹,還是心中那斷不了、揮不去、放不下的情?
“無情……”龍簫醉倒在宮殿的台階上,仰頭將壇中的最後一口烈酒灌入愁腸,神色絕望至極。
帝王尊前,渾身血汙的萬長亭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此刻,這個呼風喚雨的宦臣竟全無平日裏的城府算計,僥幸回到皇都的他,隻感到倉皇,驚駭,不知所措和絕望。
“奴才真的從未接到皇上的赦免令……皇上最後的撤兵口喻傳到宣州時……已是信王殿下墜崖七日之後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龍簫淒然長笑,手中酒壇碎在地上,濺起片片瓷花,觸目驚心。一刹那,皇儲、江山、癡愛,一切都不複存在,短短半年時光,這個年輕的帝王,竟好似蒼老了百年。
大雪漫天,滿堂朝臣、滿庭淑儀在宮殿之外長跪不起。歲末的鍾聲敲響了龍簫心中殘留的最後一絲暖火,他握著萬長亭的手,瞳孔裏綻放出無人能懂的光彩,卻淒涼得無藥可解。
“萬卿……一定要替朕……尋到兩個人……”
萬長亭顫抖著跪在龍簫的臥榻旁,已然泣不成聲。
“尋一個有資格讓朕將江山拱手相讓之人……他有本事奪江山……朕便給他……朕便給他……”龍簫如回光返照一般,空洞的眼神裏竟閃過一抹釋懷的笑意。
“皇上!”萬長亭緊握著龍簫冰冷的手掌,卻覺心如刀絞,萬念俱灰,他默然半晌,終究淒然地點了點頭。
突然間,龍簫眼中的笑意又盡數散成雲煙,所有的光彩霎時化成了恨,化成了那深深的,對帝王宿命,對皇朝宿命,對情愛宿命無法釋懷的恨。
“無論用多長的時間……用何種手段……也要尋到那個真正的下毒之人……”
“奴才……遵旨……”萬長亭閉上淚眼,重重地垂下了頭。
“朕……朕知道……不是他……不是他……”轉眼間,龍簫眼裏的恨意又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幹裂的唇角揚起一抹微笑,幹淨無暇,蛻下帝王的麵具,那臉上的每一分神色皆透著布衣的簡單純粹,又癡得恰如瘋魔。
無聲,無息,皇袍覆蓋的身軀漸漸冷如寒冰,皇宮內外哀號一片。萬長亭臉上苦淚縱橫,他站起身來,穿過如潮水般圍攏來的太醫和朝臣,跌跌撞撞地奔入殿外迷蒙的大雪之中,眼前掠過一張張麵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然而很快,這一切便隨著遺詔的頒布和龍葭的登基,帶著無可磨滅的傷痛印跡掩進曆史的塵埃裏……
雪裏珠伸指一彈劍刃,深深地歎了口氣,天慶帝執著於情愛,勘誤了龍淚竹和沈猶信,也勘誤了自己與毒聖,直到彌留之際,他方才得到真正的解脫,將百年江山和一世榮華拱手相讓,又何嚐不是一件幸事。
始作俑者,原本有情。
“雪公子,本王知道這把劍的意義,請你收下它,將它還於真正的主人罷!”李煥目光炯炯,燦爛若星,坦然請道。
“不……”雪裏珠收起思緒,堅定地搖了搖頭:“送出的東西,豈有要回之理?不修武藝之人,又尋之何用?”他抬起眸子看著李煥,已是淚眼模糊,神情尤為嚴肅:“王爺乃皇族血脈,手握兵權,亦為將軍義子,光明磊落,一身武藝,這柄湛盧寶劍自當贈予英雄,於盛世之下,為國為民,雪裏珠今日得見寶劍真容,心願已了,此生無憾。”言罷,他闔上劍龕,輕輕地推向李煥懷中,含淚的眼睛裏綻放出一抹明媚的笑意,美到極致。
李煥微一恍神,似乎被雪裏珠眼睛裏的神采觸動了心竅,他怔了怔,遂不再相勸,朗聲笑道:“此一劍一扇,頗為傳奇,如今扇子在你手中,寶劍在我手中,想來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了。”
雪裏珠當然明白李煥這一語雙關的話中之意,不禁臉色一紅,垂首不言,他生而冷情,從未和陌生人有過如此親密的交集,如今李煥渾身上下的坦蕩與熱情,竟讓他的心中生出溫暖來。
“煥哥兒!”殿外突聞一聲戲嗔,人未到,聲先至,“我聽說名州來了位貴客,今兒個本少爺可是親自下廚準備宵夜!”
雪裏珠一驚,尋聲望去,但見一名俊美少年踏進殿來,他渾身錦袍,舉止瀟灑,舉手投足自成一派書生的風采。
李煥見了他,霎時笑彎了眼眉,忙迎了上去,拱手謔道:“我這兒一有風吹草動,準瞞不過你這順風耳,父帥若是知道了,又得訓我隨你廝混了!”
“誰許你這不懂規矩的說話!敢情本少爺就是個廝混的主?!”那少年眉眼含笑,一麵戲嗔,一麵上下打量著雪裏珠,神情讓人難以捉摸。
雪裏珠見李煥與這少年言談之間甚是親密,不禁心中微酸,竟有些不是滋味,正欲相避,卻見李煥拉著那少年的手,近前無奈地笑道:“這臭小子比本王晚出生兩年,本王卻得禮稱他為世叔,雪公子,你是本王的客人,也隨本王喚他世叔便是!”
雪裏珠聞言,方知這少年身份,適才豁然,尷尬立時化為驚喜,隻聽那少年調笑道:“唉喲喲!你讓這位俏公子平白無故地矮了一輩,也不問問人家樂不樂意!”
雪裏珠紅著臉,莞爾施禮:“世叔。”
李煥爽快地拍手大笑,那少年也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罷了,端的由著他欺負你,雪公子,你是貴客,不必拘禮,我姓唐,你喚我念羽便是。”
“唐念羽……”雪裏珠眼神驟動,暗道:“莫非他的兄長是……”
“煥哥兒和我等候雪公子多時啦!”唐念羽笑著看向李煥懷中的劍龕,伸掌輕輕一拍,歎道:“我娘親年輕之時,也曾追隨過這柄寶劍的主人。”
嗬……雪裏珠隻覺百感交集,欣喜與痛快之意無法言喻,世間之事當真奇妙,誰又知道,多年以後,這些帶著前輩記憶的後代,會以這種方式完成故事裏未完的重逢。
唐念羽正色問道:“大哥讓我問候公子,不知大哥的兩位故人,如今可好?”
雪裏珠重重地點了點頭,無須太多言語,含笑足矣。
唐念羽一聽,心中寬慰,臉上再現爽朗之色,開懷道:“此番終於能跟大哥和娘親有個交待了!”說著又朝李煥笑道:“我的好王侄,雪公子尋大宗故夢而來,咱們怎可不引他往那夢醒之地而去?”
李煥點頭笑道:“這個自然,明兒個咱們便去求個夢醒罷!”
雪裏珠隱隱地猜到了些端倪,愈發奇道:“何為夢醒之地?”
李煥淡然一笑,刹那風吹額發,隻感無限清明:“南橋淡月籠紗,還宿河橋深處,既是相遇之地,亦是訣別之地,還有何處及得上無情畫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