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殤帝 •; 花開彼岸 (叁)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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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墨台熙遷都名州伊始,原本位於燕城的大宗皇宮便成為守城衛軍的駐地,百餘殿堂樓閣皆為珍藏卷宗典籍之用,宮城雖大,卻不見一個宦臣宮女,來來去去均是巡夜的士兵和史官。
雪裏珠深夜造訪,動靜極輕,一行倒是暢通無阻,隻是這宮中格局極其複雜,稍有不慎便會迷路,雪裏珠本為尋物而來,雖萬般謹慎,但到底年紀尚輕,繞了幾個來回後,竟也失了方向。
“一切過往由此地而起,我前來探尋本無差池,隻是這裏有大小宮殿數百座,我當從何尋起,莫非要一間間地找……”雪裏珠幽然站住,一麵掐指輕算,一麵自語道:“師父說,諸事皆有緣法,凡人仰觀蒼天,無明日月潛息,四時更替,幽冥之間,已循因緣……”他忽地眼神一亮,驀然抬頭仰觀夜空,隻見天邊北鬥直指向承恩殿,雪裏珠登時醍醐灌頂,一頓足便朝承恩殿方向疾步奔去。
承恩殿乃是大宗朝儲君所居之處,如今已翻修成為守城將軍的書齋,眼下時值三更,殿中竟還燈火通明,四門大開,看來這新主人不僅未眠,反而有所準備,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雪裏珠定在殿前,神色複雜地打量起兩根碩大的門柱,那門柱通體赤紅,堅如磐石,上紋日月星辰,蔚為壯觀,更奇的是,柱身上銘刻著一副詩聯,左右各一聯,似是用劍所題,字跡被月光映得皎白明亮,異常清晰。
“笑隨青雲劍翩舞,歌盡桃花扇影風……”雪裏珠細瞧了兩句詩半晌,不禁蹙眉歎道:“瞧不出半點端倪,何以引來殺身之禍……”
“公子深夜到訪,何不進來一敘?”殿中傳出清朗的男聲,聞之似有笑意。
雪裏珠微微一驚,心中頓時了然,既然主人相邀,他亦未再思索,徑直向殿中而去,月光映在他雪白的發絲上,生出熠熠銀光,觀之極寒,直到殿堂內耀眼的燈火撲麵而來,他一身冰冷的月色方才被暖燈熱火盡數洗去。
殿中說話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立在書案旁,手中握著墨筆,衣飾華麗,眉目朗朗,舉止從容,英氣逼人。
“你何以知道我不是刺客?”雪裏珠麵色平靜,目光卻異常炯亮。
“盛世之下無刺客,公子獨闖大宗故宮,竟未攜帶任何兵器,定是另有所尋了。”那青年笑著擱下手中的墨筆,之前他一直立於案邊修習書法。
雪裏珠並不諱言,淡淡問道:“你又何以知道我想要尋什麼?”
那青年不覺莞爾:“尋夢。”他說著抬手將案桌上新書的墨寶翻過來,舉至雪裏珠視線所及之處,意味深長地一笑:“殿前的兩句詩未完,之後還有這兩句……”
雪裏珠凝神看向青年手中的墨寶,立時怔在原地,隻見那青年掌中所握之物,竟是一把玉雕折扇,扇麵上新書十四個字。恍惚之間,雪裏珠似乎看見無數道陌生的身影立於殿中,一個顫抖的聲音在耳邊徘徊,那聲音念著這十四個字,句句皆是殺意——
“……皇兒棄冕客中過,將軍留醉殿堂東……”
龍簫沉著臉收起手中的扇麵,血脈在喉間哽住,“啪”地一聲,他長袖怒掃,狠狠地拂下案幾上的喜餅。
萬長亭額心布滿冷汗,悄然瞥了一眼龍簫手中的扇麵,那是一張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絹紙,紙上書有四句詩,扇骨卻不知所蹤。
大宗天慶六年清明前夕,承恩殿,滿堂紅綃零亂,四下鴉雀無聲。
“籲——”殿外的馬蹄嘶鳴聲踏碎了寂靜,數千皇家禦林軍將承恩殿圍得嚴嚴實實,前來複命的殷釗急急入殿稟道:“回皇上!微臣率兵尋遍了整個燕城,均不見信王殿下與楚妃娘娘的身影!”
龍簫麵色鐵青,頓了頓,問話幾乎從齒縫間擠出:“沈猶信呢?”
“將軍在府中留下軍符,連其家眷不知所蹤!”殷釗戰戰兢兢地低垂著頭,“微臣已盤查過守城將士,證實今日淩晨曾有一隊車馬從東門出城,車上兩男一女,還有名孩童,均為百姓裝扮,其中一男子手中持有出城令牌。”
龍簫握緊拳頭,禁不住後退兩步,重重坐倒,動了動唇,卻說不出話來。
萬長亭憂心衝衝地上前相扶:“皇上,事已至此,千萬保重龍體才是!”
“龍體……”龍簫驀地仰頭大笑,神情淒厲至極。眾人不解因由,駭然不敢作聲。龍簫笑罷,厲目掃向癱倒在一旁的錦嬪,冷喝道:“說!把你聽到的完完整整地給朕說一遍!”
錦嬪本是在恭妃楚玲瓏失蹤之後最有勢力爭奪後位之人,多年來一直處心積慮,宮中數她最好嚼舌根,但眼下她披頭散發,渾身血痕,顯然被用過重刑,早已無力反抗,聽聞龍簫厲問,嚇得一哆嗦,嚶嚶哭道:“臣妾也是聽將軍府的耳目們說的,信王大婚後,仍時常赴將軍府走動,還屢次和沈猶信長談至深夜,末了便留宿在府上,久而久之,宮中便傳出他二人合謀造反的流言……嗚嗚……楚妃對此亦從不過問……已然默許此事……”
龍簫緩緩閉上雙目,既驚怒又痛心地搖了搖頭,喝道:“接著說!”
“昨日臣妾聽說,楚妃已懷有身孕,便前去信王府探望,原本隻是想去瞧個虛實,豈料被朝臣趙翼所阻,那老家夥絲毫未將臣妾放在眼裏,臣妾一怒之下,便信口胡謅……說……說信王夥同心腹起了謀逆之心……嗚……可是皇上,信王何時書了此詩,又是何時同將軍府諸人離開燕城,臣妾是真的一無所知啊……”
龍簫怒不可遏,又覺痛徹心扉,此時此刻,錦嬪的哭訴在他眼前已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再不猶豫,當下猛地睜開雙眼,斷然下令:“來人!賜這長舌婦白綾!”
“臣妾知錯……再不敢胡說了!皇上饒命!饒命啊……”錦嬪不住地哭喊打鬧,很快被兩個士兵拖走,哀號聲漸漸消失在承恩殿外。
萬長亭鎖眉想了想,遂貼在龍簫耳邊沉聲奏道:“皇上,此事關係重大,若不即刻追繳,定會夜長夢多,屆時,皇上為了皇儲所耗費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奴才懇請皇上頒旨,授命奴才率兵追繳。”
龍簫默然站起身來,一雙寒目中溢滿不容忤逆的冷冽和嫉恨,他再一次瞥向那張被撕碎的扇麵,淒怒的神色逐漸被濃烈的殺意所取代,這個年輕的帝王終於開口,語氣已是決絕:“皇弟,朕給了你機會為大宗皇室傳承血脈,你卻三番五次不知珍惜,好個棄冕留醉!君無戲言,朕說過的話,絕無反悔的餘地!今日是你先背棄對朕的承諾,朕亦不會再顧念兄弟之情!”他猛然一斜烈眉,慟聲令道:“萬長亭聽旨!”
“奴才接旨!”萬長亭恭然上前,撲通一聲跪下,心中已有分寸。
龍簫一掀皇袍,眉宇間恨意彌漫,凜然道:“朕命你率五千精兵追繳龍淚竹和沈猶信,倘若他們入了釜陽,你便留下二人活口押回來見朕;倘若他們去了名州,朕權當賜墨台鷹一個皇恩,你偕同墨台鷹離散信竹二人,將龍淚竹追回皇宮便可;倘若他們去了宣州……”龍簫目光一黯,冷冷一笑:“無論有誰庇護,殺無赦!”
萬長亭心中咯噔一下,頓時駭然,暗自琢磨道:“倘若信竹二人真的去了宣州,唯有靈予山一處可避禍,如此一來,咱家豈不是要與毒聖為敵!”他思前想後,隻覺此事異常棘手,心中直歎道:“皇上和毒聖雖已訣別多年,但其中恩怨一直教人難以明晰,皇上對毒聖是愛是恨終難斷言。咱家若遵從聖意,那必然會跟天門大動幹戈,皇上如今正在氣頭上,故而下了殺手,可難保日後他不會對毒聖顧念舊情,等事過境遷,他若痛悔怪罪,咱家又如何擔待得起!倘若咱家不遵從聖意,此行便又追不回信竹二人,皇上追究起來,掉腦袋的依然是咱家,看來需得想個萬全之策才是……”
龍簫並未覺察出萬長亭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思量,他轉身行至殿外,垂首俯視數千跪在龍尊之前的將士,果決地下了通牒:“殷釗聽旨!朕命你暫代護國將軍一職,統帥禦林軍,速速集結一千精騎於燕城各處嚴加盤查,就是把整個燕城給朕翻過來,也要抓到楚天衣!朕倒要親眼看看,她那腹中的皇血,到底是真是假!”
君無戲言,僅僅兩個時辰,聲勢浩大的精兵隊伍便從皇宮急行而出,一隊直奔城門,另一隊湧入皇都的大街小巷,攪得城中雞犬不寧。
“棄冕留醉……”雪裏珠沉聲歎了口氣,他走上前去,接過那青年手中的折扇,伸出手掌愛惜地撫上半幹的墨跡,澀然呢喃:“這,便是故夢麼……”忽而他又是一呆,似乎想起了什麼,立時翻轉扇麵,亦有兩句詩映入眼簾,正是之前他在門柱上所看到的那十四個字,隻是字跡大不相同,顯然這兩句詩已書寫了多年。
“青雲……桃花……”他失神歎道,盯了那扇麵好一陣兒,方才將折扇輕輕疊好,仿佛和那青年心照不宣一般,兀自將折扇小心翼翼地收藏入袖中,然後,他抬起眸子,淡然看向麵前笑容可掬的青年,語氣柔了半分:“現下可以相告了罷,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