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七十章 和 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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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寧寺雖地處城郊,院殿稀少,但多年來一直深受燕城顯貴們的青睞。整座廟宇於斷崖邊巍然而立,前飲碧泉水,後浮蓮青湖,古槐蔥蘢,香火興盛。
    九毒跟隨空相行於寺中,下意識地觀望起身邊的一草一木來。二十年前,楚天衣和毒聖便是在這座寺廟中看著九毒出世,而今斯人已逝,留下成年的九毒獨自回來,他身臨其境、如此親近地觸摸這裏的一切,那些二十年前的腥風血雨猶似浮現眼前,楚天衣如何因難產而死,毒聖如何抱著繈褓中的九毒回到靈予山,恩恩怨怨,直教人感慨不已。
    一路無話,九毒跟隨空相穿廊入院,經過大禪殿和正覺殿,耳畔的誦經之聲漸漸遠去,周圍愈發清幽寂靜,不知不覺間,慧覺殿已近在眼前。九毒驀地回神,停下腳步四下環顧,隻見慧覺殿被蒼槐青鬆環抱,石階之上片塵不留,殿門緊閉,更顯莊重肅穆。然而教人費解的是,懷相明明告知恭妃來到寺中,可是九毒一路行來,並未瞧見任何鸞駕宮人。
    “咚……咚……”殿中傳來木魚的敲擊聲,仔細聽去,平和中透著淡淡的苦澀。空相走近殿門,恭敬地一合掌,施禮道:“回稟住持,九毒施主帶到。”
    話音剛落,木魚的敲擊聲嘎然而止,霎時間,殿門刷地大開,一股檀香味撲麵而來。空相朝九毒點了點頭,合掌無聲退下。九毒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幾步,剛到門邊便倏然站住,他踮起腳尖,有些納悶地朝殿內望去,隻見殿中立著三座鎏金佛像,案上供著瓜果香燭,地上散著蒲團,右側立著簡樸的屏風,屏風將正殿與右麵的側殿隔離開來,側殿乃是住持的起居之處。整座大殿與普通的佛殿並無二致,但殿中空無一人。
    “進來罷。”倏然傳出的說話聲清澀而蒼老,自成一派莊重威嚴。
    九毒微驚,這說話之人內功奇高,實屬罕見,一句簡單的輕語,聽上去竟猶在耳畔,令人無法辨認這聲音究竟是從何方傳出。九毒定住心神,不再猶豫,當即踏入大殿,憑直覺朝右麵的屏風轉去。
    屏風後的側殿極其開闊,雕梁帷幔素淨質樸,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燭氣息。供案旁,一名老和尚正在上香,他身披袈裟,手撚佛珠,背影瞧上去挺拔而滄桑,此人正是普寧寺的住持伏隱大師。
    “阿彌陀佛……”伏隱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垂首微一施禮,遂抬起了眼眸。
    九毒渾身一震,立時心緒繁複,難以言喻——這是一張須眉皆白、布滿疤痕的麵容,神色恬淡卻又不怒自威,深邃的目光中依稀透出文武之風。隻一瞬間,時光仿佛逆轉,昔日九毒暗藏佛寺、梁下避雨,老和尚指教點撥、佛語成箴,一幕幕悉數浮現在眼前……誰能料到,當年那個渾身戾氣的少年偶然遇見的老僧,竟然是普寧寺的住持伏隱大師,誰又曾想到,這位伏隱大師,亦是九毒在知曉身世之後便下定決心要親自一會的故人。
    老和尚平靜地開了口,輕聲道:“願斷無邊一切惡,願修無量一切善,願度無盡之叢生,願成無上正佛道……小施主,別來無恙?”
    九毒重重地朝前挪了兩步,不禁心中溫熱,怔了半晌,方才澀然一笑,道:“昔日大師曾言,九兒若與光明磊落的俠義之人相遇,方可洗去妄念邪魅之戾氣,如今您再瞧瞧看,九兒的戾氣,可是除去了?”
    “嗬……”老和尚莞爾一歎,兩道淡然如水的目光投向九毒,含滿和藹與慈愛。他並未答言,隻是入神地打量著九毒,仿佛在注視著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子,亦或許是想從他的身上尋到似曾相識的影子。
    二十年前的元宵節,這座佛殿之下的密室中,曾傳出過一個嬰兒清朗的啼哭聲,那時候,他是多麼弱小,隻會睜著天真的烏眸,俏皮地東張西望,不知道何為生離死別,更不懂愛為何物。二十年後,小小嬰孩長成了翩翩少年,他又回到了這裏,洗盡鉛華,微笑著站在曾經迎接他出世的人跟前,那一顰一笑,都傳承著楚天衣的絕美,而一舉一動,又帶著龍淚竹的風采……
    “大師曾和九兒約定,若有緣,來日必會再見,未想到,九兒當真蒙因緣眷顧,得以與大師重逢,隻可惜……”九毒淒然一歎,不覺眼含熱淚:“九兒終究無法帶那貴人前來,好生地謝過大師……”
    老和尚慈眉善目地望著九毒,竟是淡然一笑:“你心懷真愛而來,已足矣。”
    九毒心中一動,正欲答話,那老和尚卻倏地雙眉驟凜,霎時抬掌牽動內力,速度迅如閃電,掌風化於無形,如探囊取物般直搗九毒袖袍。九毒大驚,下意識地揚袖遮避,豈料這一避反而弄巧成拙,袖中所藏之物嗖地飛出,一眨眼,已穩穩地被老和尚攥於掌中。
    “大師……”九毒不解地看了看自個兒的袖口,一時茫然無措。
    老和尚默然不語,徑自盯著掌中的扇子,仿佛原本平靜的心海中被投入了一粒沙石,瞬間激起了層層波瀾,他的神色起了微妙的變化。
    九毒見狀,頓時明白了老和尚的初衷,不禁幽幽道:“這把扇子,本是九兒習武所使的兵器,打小我便隨身攜帶,直到師父告知身世,九兒方才曉得,此物乃信王爹爹和娘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自此視為無價之寶。”
    “無價之寶……”老和尚一邊輕喃,一邊緩緩地打開扇子,隻見雪白的絹絨扇麵上未留任何墨跡;扇骨乃美玉所製,浮雕著精致的龍紋;扇柄玉色純白、溫潤剔透,因九毒常年握於掌中,玉石中已浸染了淡淡的汗香和藥香。老和尚目中潮濕,不住地輕歎:“玉雕扇……玉雕扇……好……好啊……”下一刻,他竟“刷”地收了扇子,當即退後三步,一擺袈裟,朝著九毒屈膝跪下,毫不遲疑地肅然一拜:“前朝經略史趙翼,叩見小王爺!”
    “使不得!”九毒驚駭不已,忙上前將他扶住,直搖頭道:“大師乃九兒長輩,即便是信王爹爹和娘親見了您,也要禮讓三分,如今您行此跪禮,教我情何以堪!”
    趙翼並不解釋,固執地跪著一動不動,神情凝重。
    “前輩!”九毒急得頓足,心中頗感為難,見勸之不過,索性自個兒也跪了下來,蹙眉歎道:“九兒生於民間,長於民間,二十年來從未跟皇室中人有過任何瓜葛,這小王爺的稱謂,實在是折煞九兒了!”
    “不……”趙翼擺首,言語間極其決然:“你雖生於民間,身上卻流著大宗皇室之血;老衲雖隱匿出家,這把罪孽深重的老骨頭,到死也要埋回信王府!”
    九毒心中酸楚,喟然道:“您怎的和竇前輩一般固執,這份情義,教我和楓哥哥何以為報?”
    “所謂固執,便是心甘情願,爾等又何以要報?”趙翼不覺微笑,神情三分嗔怪,七分自嘲,說道:“那老樵頭才不厚道,本與老衲約定各護先主遺脈,直至天下大定,豈料他卻違背承諾,先老衲一步自行解脫,老衲修了二十年的佛道,竟不及他一念成仁來得了悟!實在可歎!”
    此番話聽來戲謔,卻苦澀異常,想來竇夕年戲稱趙翼為老家夥,趙翼回敬竇夕年為老樵頭,句句戲嗔,不知飽含了多少痛惜、多少悲憫、多少釋懷,個中滋味,恐怕也唯有趙竇二人自己心照不宣。
    “了悟麼……”九毒目光一黯,心海中悄然拂過一片迷茫的漣漪,他憶起毒聖昔日焚畫斷情的淒絕,憶起竇夕年犧牲前的決意,又見趙翼神色中那不悲不喜的通透,隻覺心亂如麻。今時今日,九毒依然無法完全透徹,他們口中的了悟到底指的是什麼?毒聖曾言自己有一個無法挽回的遺憾,卻在殉情之前釋懷所有恩怨;竇夕年曾勸誡九毒和沈猶楓放下仇恨,卻對最後的真相三緘其口;如今九毒得以同趙翼相認,但趙翼口中的罪孽深重又所謂何意?莫非,這些如同九毒和沈猶楓血親一般的長輩們,他們長久以來無微不至的守護著楓九二人,其最終的緣由,皆是因為對過往的救贖麼?
    趙翼似乎看穿了九毒的心思,他眉心微動,扶著九毒站起身來,淡然一喟:“小王爺,你師父一生向道,修為極高,他將你撫育成人,卻未點化你了悟凡塵愚癡麼?”
    九毒心中大震,仿若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又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血珠一點一點地滲出來,依然讓他感到揪心的痛,他頓了頓,遂淒聲答道:“我師父……已於延順十七年……在烈火中焚逝……”他驀然抬頭,含淚問道:“敢問前輩,這……算不算點化?”
    趙翼手中的佛珠倏地頓住,一刹那,他雪白的眉宇間盡染黯然,隻見他唇角顫抖,神情變得極其複雜,似乎有許多的話想問,卻終究一句話也未問出口。
    續斷啊續斷,你苦等了十七年,終於將心結徹底解開,老衲是否該替你感到欣慰……趙翼抬首看向殿中莊嚴肅穆的佛像,長長的歎了口氣,待目光漸漸地恢複了平和淡然,他似乎已將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九毒凝神望著趙翼,咬著唇,未發一言。
    趙翼沉默良久,方才回過身來,看向九毒釋然說道:“一切凡夫,憶想分別,顛倒取相,是故有縛,諸法無縛,本解脫故,諸法無解,本無縛故,常解脫相,無有愚癡,此為點化……”
    九毒怔住,動了動喉嚨,不由得癡了。
    趙翼右手輕撚佛珠,左手拉過九毒的手腕,攜他於榻前坐下,勸慰道:“小王爺,你師父也好,你竇前輩也罷,不過都是尋自個兒的根去了,不必為他們難過。”
    “根……”九毒迷惑不解,呆呆問道:“何為根?”
    趙翼眼中的厲色悉數化開,答道:“根,即是不受愚癡所縛的本我。”說著,他起身立於九毒跟前,神色忽又變得極其嚴肅,問道:“老衲今日便代替你師父和竇前輩將一切過往盡數告知,待老衲說完,相信以你的靈氣和聰慧,定然能夠斷掉愚癡,徹底了悟,小王爺,你可願洗耳恭聽?”
    刹那間,九毒隻覺心中的沉重被一下子掏空了,眼中滾來滾去的溫熱終於噴薄而出,當真相近在咫尺,那長久以來鍥而不舍的執著竟出人意料地化成了如水的平靜——
    “前輩等今日等了二十年,九兒等今日亦等了二十年,惟願洗耳恭聽。”
    趙翼捋須點了點頭,沉吟片刻,說道:“一切真相,究其原因,隻關乎三個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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