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五十六章 慟 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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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延順十八年歲末,龍鼎聯盟大軍和平占領景駱二州。次年正月,大軍浩蕩北上,一路雷動九天,縱橫天下,所到之處,朝廷兵馬或降或傷,潰散千裏,僅用三個月時間,盟軍便強勢控製大宗北疆,唯剩青州一葉孤島,守著搖搖欲墜的燕城負隅頑抗。
盟軍對青州呈三麵包圍之勢,大營悉數駐紮在青州城外的白馬湖畔,墨台鷹下令暫時休養生息,停止強行攻城。青州地勢特殊,自古與燕城淵源深厚,乃是距離燕城最近的軍事要塞,若想攻下燕城,必須先破青州,然而,青州百姓卻深受大宗皇權和萬長亭的蒙蔽,對龍鼎聯盟的認識極其淺薄,從官方到民間,青州百姓始終視延順帝龍葭為名正言順的帝王,而將墨台鷹視為叛臣賊子,即使是少數親近龍鼎聯盟的仁義之士,在青州的大環境中也無從申辯,一旦暴露意念,很快便被誅殺。
流雲自釜陽逃往青州之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青州兵權都督,他受萬長亭囑托,對青州實行鐵腕政策,與燕城皇權沆瀣一氣,肆意煽動愚弄百姓,致使青州、燕城兩地百姓對龍鼎聯盟視如仇敵。要得天下,必先得民心,青州民間的動蕩,著實讓龍鼎聯盟眾將士頗感棘手。
夕陽西下,篝火漸起,沈猶楓從墨台鷹的總營回到天風旗大帳,他神色凝重,很顯然,這又是一日毫無進展的戰事商議。連日來馬不停蹄的征戰,已使沈猶楓冷峻的臉上漸染風塵,他的下顎隱現青色胡茬,卻根本無心打理,整個人看上去心事重重。
九毒獨自坐在帳中,正盯著青州的地圖出神,見沈猶楓回營,忙起身迎了上去,二話不說,麻利地為沈猶楓褪下外罩的袍子,隨後轉身拿了一張幹淨的絹巾,放入溫水中浸濕後擰幹,溫順地往沈猶楓臉上擦去。
“我自個兒來便是。”沈猶楓寵溺地一笑,柔聲道:“日日如此,我都快被你照顧成廢人了。”
九毒不理他,依然我行我素,一隻小手捏著絹巾在沈猶楓臉上輕輕擦拭,力道剛好,極盡體貼,沈猶楓頓感神清氣爽,當下不再推卻,溫潤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九毒,二人都未說話。
九毒默然替沈猶楓擦著臉,突然,他的目光在沈猶楓臉上的青色胡茬間定住,不禁呆了呆,輕聲道:“九兒給楓哥哥打理胡茬……”沈猶楓搖頭道:“不必折騰,連日來風餐露宿,胡茬很快又會生出來,留著罷!”九毒依然不理他,徑自蹲下翻找刀片。沈猶楓歎了口氣,心中卻甚感溫暖,遂走到案桌邊坐了下來,盤膝閉目養神,等著九毒來收拾他這張疲憊不堪的臉。
九毒小心翼翼地端來清水,細致地替沈猶楓將胡茬刮淨,正要起身,又發現沈猶楓的頭發散了幾縷下來,看上去有些零亂,遂道:“九兒給楓哥哥梳頭……”說完,忙不迭地去尋木梳。
沈猶楓一把拉住九毒的胳膊,睜開眼睛,溫和地笑道:“你今兒個是怎麼了,像個丫頭似的,是要將我收拾幹淨了,好娶親去麼!”
九毒猛地一怔,眼眶驟熱,但很快他便澀然一笑,淡淡道:“也罷,據說青州女子多美貌,趕明兒個盟軍破了城,楓哥哥定是豔福不淺。”
沈猶楓心中暗沉,頓覺九毒此言甚為反常,一點也不似九毒以往的作風。沈猶楓對九毒知根知底,他自然明白,若是尋常,九毒定會噘著小嘴調笑,繼而一個醋壇子丟過來,全然不該是眼下這等無精打采的模樣。
沈猶楓收了笑容,凝色站起身來,按住九毒的肩膀,直視著他道:“告訴我,出了何事?”
九毒心下凜然,他知道自個兒若是露出破綻,定然逃不過沈猶楓的眼睛,那麼所有計劃都會成為泡影,所以眼前,他必須用盡所有精力演下去,遂努力定住神,向沈猶楓展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故意沒好氣道:“能有何事!玉樹臨風才襯得上你那萬人迷的頭銜呐!九兒給堂堂風座收拾幹淨了,趕明兒咱們入了城,好讓那青州的百姓膜拜去不是?”
沈猶楓方才略微鬆了口氣,莞爾笑道:“連日來,我一直在為攻破青州之策費神,早出晚歸的,讓你獨自於帳中受委屈了……”話未說完,卻被九毒輕輕捂住嘴:“楓哥哥,今兒個咱們不提別話,不問戰事,九兒眼下隻想為你梳頭。”
沈猶楓欣然點了點頭,他掀袂坐下,提壺倒了兩盞茶,緊擰的眉頭終於鬆了開來,神情已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九毒尋來木梳,跪在沈猶楓身後,解開他頭頂的冠帶,烏發霎時一瀉而下,悉數披於沈猶楓肩頭。九毒一手握著梳子,一手撂起發絲,替沈猶楓細細梳理,仿佛在打理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忽然間,他湊上沈猶楓的發梢,竟閉上眼睛輕輕嗅了嗅,半晌未吱聲。
“怎麼了?”沈猶楓有些詫異,正欲回頭,突覺身軀一緊,九毒已從身後將他的肩膀緊緊擁住,一張小臉霎時深埋進沈猶楓的頸項間。
“嗬……”沈猶楓展顏一笑,伸手將九毒的手緊緊握住,欲轉身將他抱至身前,卻聽九毒喃喃道:“別動……”
沈猶楓一愣,不禁寵溺地歎了口氣,當下乖乖地不動,笑意卻更甚,他全身放鬆了下來,任由九毒緊緊擁著,心中卻感到異常踏實。九毒下意識地用手臂將沈猶楓又圈緊了些,唇瓣貼著沈猶楓的耳朵,低聲道:“楓哥哥總愛像這般抱著九兒……今兒個……也讓九兒像這般抱一抱楓哥哥……”沈猶楓心中暖意融融,他閉著眼睛,耳畔感受著九毒呼出的熾熱氣息,頓覺所有煩心之事煙消雲散。
九毒緩緩動了動身子,從後伸出手掌撫上沈猶楓的臉頰,刹那間,他垂下頭在沈猶楓側臉上留下一個動情的親吻,未待沈猶楓回神,九毒第二下親吻又至,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一個個親吻在沈猶楓的頰上頸間燃起了刻骨銘心的愛火。
沈猶楓的喘息聲沉重又熾烈,他盡情享受著九毒的親吻,隻覺渾身的骨頭都酥麻起來,恍惚之中,卻聽九毒呢喃道:“……讓九兒……記住楓哥哥的味道……”
沈猶楓倏地驚醒,頓覺頸間滑過一道溫熱的水痕,九毒的聲音竟是哽咽異常。沈猶楓猛然睜開眼,側身抬臂,一把便將身後的九毒匡入懷中,定睛一看,頓時揪心不已,躺在自個兒懷中的九毒,竟已滿麵淚痕。
“呆子……你……”沈猶楓既痛又惜,眉心頓鎖,正欲細問,又在眨眼間被懷中的九毒深深地封住了唇。沈猶楓心中大動,這突如其來的饒舌深吻,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痛快和迷離,雖然這並非九毒第一次主動吻他,更非九毒唯一一次主動吻他,但沈猶楓卻毫不懷疑,此刻的深吻乃是有史以來二人之間最熾烈的一次。
大帳中燈燭驟熄,沈猶楓渾身燥熱,他本能地擁住九毒的後背,一個翻身便將九毒壓在身下。隻瞬間的工夫,沈猶楓便不費吹灰之力,重新掌握了主動權,他一麵烈火般地回應著九毒的親吻,一麵麻利地解開九毒的袍子。九毒極其聽話地配合著,急切又撩人的喘息聲在大帳之中肆意彌漫,唇瓣開合,腰間戲舞,顫抖的軀體如同燒紅的炭火,在衝至巔峰的情愛指引下兩相纏繞,時而濃烈,時而溫柔,時而厚重,時而輕靈,霎時隻覺煙橫水漫,方寸盡亂,大帳中已是濃得化不開的情香風露……
湛湛長夜,添燭西窗,九毒撐起酸痛的身子,側目於鬢邊小覷,隻見沈猶楓的側臉在燭光下投射出寧靜流暢的弧線,他徹底睡熟了,寬闊的胸膛微微起伏,氣息溫潤平緩,這是他駐紮白馬湖以來,首次放下警覺,卸下疲憊,如同孩子一般無所顧忌地進入夢鄉。
九毒趴在沈猶楓身側靜靜地凝視著他熟睡的麵容,許久許久,不發一言,仿佛所有的話都在這無聲的凝視中傾訴殆盡。不知過了多久,九毒才悄然伸出手掌,輕柔地撫上沈猶楓溫暖的胸膛,下一刻,他已將自己的臉頰溫和地靠了上去,似乎是在聆聽沈猶楓的心跳聲,一下,再一下,他細細數著,腦海中不由得閃過無數的片段——那些和沈猶楓相識相愛的日子,近在咫尺,卻又無限遙遠;那些嬉笑怒罵曆曆在目,竟又好似隻是一場夢,他一抓便會碎掉;那些兩人攜手走過的時光,美得如此燦爛奪目,卻在這離別的前夜,和所有關於未來的遐想一道,仿佛流星一般消逝在九毒的記憶深處。
那些記憶,那些愛,不舍得啊,楓哥哥,九兒不舍得……
慟,心如死灰的慟。不若昔日他們之間任何一次有意或是無意的走散,今日之慟別,淒厲得無可挽救,它不是燕城翠樓下的目送,不是名州軒轅台的決意,不是宣州靈予山的生離,更非麓州瘟疫村的擦肩,今日這份離慟,之於九毒和沈猶楓,已是提前到來的死別。
九毒悄然起身,緩緩地穿戴齊整,然後,他走近沈猶楓身邊,再一次怔怔地凝視著沈猶楓睡意深沉的麵容。這一眼最後的凝視,令九毒的心神完全被攝了去,他不由自主地哽咽,難以自抑的抽噎,卻不敢哭出聲,於是強壓住喉嚨,隻留雙肩劇烈的顫抖。他害怕,怕沈猶楓會突然驚醒,若真是那樣,他傾盡所有才下定的決心必然會在瞬間崩塌,到那時,他便再也沒有力量選擇離開了,而離開,是他唯一能夠為沈猶楓所做的犧牲,也是唯一一條可以助龍鼎聯盟打開戰局的出路,這一切在九毒看來,皆是值得。
眼眶逐漸被淚水填滿,直到沈猶楓熟睡的模樣在瞳孔中再也看不清楚,九毒才幽然閉上雙眼,任由淚水肆意流淌,之後狠狠地一咬牙,未再看沈猶楓一眼,轉身便奔出大帳,翻身上馬,獨自一人直朝青州方向行去,不多時,已消失在白馬湖畔蒿草叢生的暗夜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