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四十九章 誤 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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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蓋天,不見皎月,一個身影攜著另一個身影沿著河穀飛縱,攀過兩岸的摩天峭壁,穿過濃密的藤蘿疊蔓,奔波數裏,終於安然無恙地渡過曇河天險,潛回了逐日城外的三關之內。
眼前是一片雜樹叢,遠方隱隱地燃著燈火,放眼眺望,天幕下那雄偉而朦朧的剪影正是逐日城的城門,兩個身影行至樹叢中,方才停駐下來,待站穩後,夙砂影放開夜螢,伸出兩指解開了夜螢身上的穴道。
“咳咳……”夜螢倒退幾步,不停的咳嗽,他終於能動也能開口說話了,卻止不住的喘息,既而又是一陣幹嘔,蒼白的臉色看上去極其難受。
夙砂影立在旁側,毫無表情地看著夜螢,麵具下的眉梢卻不禁微微一皺。
夜螢喘了一陣兒,終於平息下來,他擦了擦唇角,仿佛一隻受傷的鹿,站在原地呆了呆,他竟如夢初醒一般,衝上前一把拽住夙砂影的肩膀,一改往日的溫和敦厚,厲聲質問:“你為何要如此做?為何啊!”
夙砂影冷漠地背過身去,輕描淡寫道:“你不需要知道答案。”
夜螢狠狠地一咬唇,刹那間,壓抑在心中的驚、怒、悲、疑種種情緒便排山倒海地襲來,他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澀聲哭道:“可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兵不厭詐,你父王和巫君未教過你麼?”夙砂影無動於衷,卻下意識地背對夜螢,始終未看他一眼。
夜螢的唇角幾乎咬出血來,哀聲道:“什麼借屍還魂!什麼別無選擇!用內力操控流雲意念寫下降書……不過是你處心積慮地演給我看的把戲!枉我隻想著如何阻止你走火入魔,你卻利用我做棋子,設計騙連翹也卷入其中!”
夙砂影淡淡道:“本座並未逼他,一切皆是他心甘情願。”
“之前的情勢,難道不是在逼他答應麼!”夜螢狠狠地握緊手中寶劍,搖頭泣道,“你再清楚不過,隻要連翹冒死假摹降書,又繼續留在流雲身邊,那麼他必然身陷絕境,你便可趁機跟他談條件,他天性單純簡單,如何能料到,你這步棋,看似在救他,可最終目的,卻是讓他親手將九毒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讓他做那‘屠龍計劃’的幫凶!”
“你偷聽本座計劃一事,本座還未跟你秋後算賬。”夙砂影幽幽地轉過身來,奇怪的是,他的語氣中竟然沒有一絲冷厲,反而含著隱澀。
“算賬?”夜螢一聲苦笑,淒然歎道:“阿夙,當日得知你三番五次故意放走流雲,我便忖出了端倪,但我卻選擇相信你!後來在麓州,我的確曾暗中跟著你,親耳聽聞你向沈猶楓提起‘屠龍計劃’,那一次已經證實了我的推測,可我依然選擇相信你!我明白沈猶楓無論如何都會護九毒周全,也明白你無論如何都會進行‘屠龍計劃’,在兩難之下,我保持緘默,寧肯對九毒隱瞞,寧肯跟著你陷入這場輸贏較量,無論你為何做,如何做,做何事,我都依然相信有朝一日,你能就此罷手,徹底明白這人世間的情……”
夙砂影沉默了下來,他立在黑暗中,如同一具沒有溫度的屍身,過了許久,方才冷然道:“我明不明白不重要,可你這蠢腦筋不悉世事,一心問情,你的父王和巫君如何能放心地將鬼域大業交付於你?”夙砂影的言下之意,竟聽不出是諷刺還是寬慰。
夜螢心如刀割,淚如雨下,道:“我是蠢腦筋,洞悉不了世事人心,承繼不了鬼域大業,我唯一能看懂的人隻有你……我原以為……隻有你……”
夙砂影無聲地望著痛哭的夜螢,麵具下的眉心鎖得更緊,他握著千魂刺的手掌竟在微微地顫抖,夜風吹拂著他的紫袍,令他的整個身影充溢著說不出的孤獨和落寞。
“阿夙……我錯了麼?”夜螢的臉頰緩緩地靠近夙砂影的鬼麵,在咫尺之遙頓住,他顫抖著伸出手掌,輕輕地撫上那具猙獰可怖的麵具,啜泣道:“……隻是因為純粹的相信,我便追隨你來到大宗,追隨你卷入戰爭……你說得不錯,我若死在這裏,你亦不會替我收屍……今日被欺騙被利用,不過是我咎由自取……從一開始,我的到來就是個錯誤,是不是?”一問終了,夜螢已然泣不成聲。
夙砂影的唇角隱隱一動,似乎有什麼話想說,頓了頓,卻終究未說出口,強悍如他,此刻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事實如此,任何解釋都是枉然。他若告訴夜螢,所有的冷酷無情或許隻是表象,所有的輸贏善惡皆是宿命般的無可奈何,夜螢會信麼?他身為天影旗的旗座,活著的每一日,皆為殺戮和勝利而生,世人皆知,夙砂影,是個對敵人從不手軟留情,對身邊的夥伴亦同樣無情無義的殺人武器,可誰又知道,他此番利用夜螢,設計對抗沈猶楓,決然將九毒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夜螢,如果他告訴夜螢,自己也同樣感到過錐心刺骨的痛苦和難以言喻的掙紮,夜螢,會信麼?
“你走罷,有些事情,有些人,你本無須懂。”夙砂影歎了口氣,又恢複了麵無表情的鐵石心腸。
夜螢淒聲一笑,收回放在夙砂影鬼麵上的手掌,有些恍惚地轉過身,透亮的眸中已無半點光華,此時此刻,他已然神情戚戚,心如死灰,無力再行任何質問,不想再求任何解釋,他邁開腳步,沉重地動了數步,忽地又駐足停下,流著淚,厲聲道:“阿夙,我會回到鬼域,再也不會煩你,但在此之前,我必須阻止你的‘屠龍計劃’,無論你因為何種原因一再地置九毒於死地,無論九毒是不是我的血親哥哥,我都決不會放任你傷害他,否則,我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原諒我自己,你我……自此決裂!”
夙砂影冷眉深鎖,難以捉摸地凝視著夜螢,驀然間,他竟開口一問,這聲音和語氣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會如此迷茫,可是這疑問,又千真萬確是從他內心深處迸發而出:“告訴我,你為何,要做到這一步?”
夜螢聞言,竟然回首破涕一笑,決然道:“因為九毒是夜螢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就如同阿夙……你是夜螢在這世上唯一深愛的人一樣,這份情,永遠也不會改變。”夜螢轉回身,獨自朝著逐日城門跌跌撞撞地奔去。
夙砂影定在原地,始終一如既往地沉默,既不辯解,也不挽留,和每次分別一樣,他隻是無聲地望著夜螢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然而,這一次,他卻猛然驚覺,自己的手掌竟然在不住地顫抖,夙砂影有些奇怪地抬起手掌,神情複雜地看向掌中的紋路,漸漸地,那紋路變得極短極暗,夙砂影一驚,一雙手掌不知何時已經化成了兒時的模樣,小小的,卻已布滿血繭,他耳邊依稀縈繞起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砂燈照影,夙夜無寐,你今後,就叫夙砂影罷……”
夙砂影……他忍不住笑了,這個名字令兒時的他很歡喜,因為夙砂影三個字,深深地烙著與鬼域相關的記憶。
那個給他賜名的男子,同他一樣戴著張猙獰可怖的惡鬼麵具,但鬼域的子民卻尊這男子為王,鬼域的域神巫君婆婆則直呼這男子為夜孤寐,鬼域未來的儲君夜螢將這男子喚作父王,而他,隻能稱這男子為師父和主人。
他漸漸長大,看著無數的陌生人在鬼域來了又去了,他們都喚他為夙砂影,卻唯獨有一個女子,將他喚作小阿夙,這個女子從大宗朝而來,雖然與他僅僅相差十二歲,卻待他親如母子,以至於在那女子離開之後,生在鬼域的人,也都習慣叫他阿夙了。
“王後已懷上子嗣,乃我鬼域未來的儲君,夙兒,鬼域不能再留你,從今以後,你便是大宗朝的子民,未得本王允許,一生一世都不許再踏入鬼域地界,更不得靠近王兒一步……”
他冰冷的心猛然一顫,霎時感到沉重的酸澀與無奈,但身為鬼域王最得意的弟子,他始終是心如明鏡的,一直以來,他都比同齡的少年早熟太多,離開鬼域,是他無法抗拒的宿命,盡管那一年,他年僅七歲。
“去大宗朝尋一個叫墨台鷹的人,成為他的殺手,代替本王兌現十年前的承諾。”
他心中一笑,殺手麼……
“身為殺手,你必須忘記曾經的出身,拋棄任何感情,斷掉所有牽念,如此,方有機會打破鬼域王室百年無休的詛咒……”
他沉聲一歎,詛咒麼……若是宿命,我唯有背負。
自此以後,天涯相隔,他甚至等不及看到那未出生的嬰兒是何模樣,就必須匆匆離開,他隻知道,這個未出生的嬰兒,是他此生不可親近更不可去愛的人。直到十年後,他才有過一次機會秘密回到鬼域,見到已長成翩翩少年的夜螢,而一切,又是另一個恍如隔世的舊夢了……
夙砂影顫抖著握緊拳頭,沉默地立在樹林中一動不動,這是他頭一次感到錐心的痛苦,他隻能像這般如石雕般地立著,讓思緒穿過十年來的顛沛流離,給自己找一個舔舐傷口的理由。不知過了多久,他試探著將手掌伸向臉上的鬼麵,下意識地順著之前夜螢輕撫過的弧線,緩緩地揭下了那扇從未見過陽光的麵具——那是一張怎樣地麵容?麵具下的容顏擁有無與倫比的俊美,可那額心卻刺著觸目驚心的黥紋。
夙砂影修長的手指撫上額心的黥紋,澀然歎了口氣。黥紋,是他一生也無法洗去的烙印,而血親,這個身為平凡之人都該熟悉和倍覺溫暖的字眼,竟從未在夙砂影的心裏留下過任何痕跡。
哥哥麼……夙砂影不經意地一笑,霎時間,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心中最溫柔的部分,那是他從未跟人提及的部分,也是他心底溫暖而傷痛的部分,更是他想要打破命定的詛咒所不惜代價的部分。
殿下,或許終有一天,你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