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 靈予情夢 第一百一章 托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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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聖和顏悅色地抱著九毒坐下,伸手替他理了理額上的烏發,轉眼幽然一歎,目光緩緩地定格在桃林之後那座被雲霧籠罩的洗淚崖上,霎時間變幻了光陰,眼前洗開一道道湮黃的前塵——
戰馬嘶鳴,血濺羅紗,年僅二十歲的毒聖跪在洗淚崖的峭壁邊,身後千軍壓境,竟是一片刺白耀眼的鎧甲,而他身前躺倒的那一雙年輕男子,一個懷抱湛盧寶劍,已經溘然長逝,另一個風華絕代,但那雙極美的眼眸裏卻含滿絕望,早已沒去了昔日的光彩。
“續斷……我知道下毒之人不是你……”龍淚竹心如死灰地跪倒在斷崖邊,懷中抱著沈猶信已然冰冷僵硬的遺體,朝著毒聖淒然一笑,“我不恨皇兄,也不恨你,不恨任何人……
“你若恨我……我心中卻還好受一些……”毒聖紅了眼眶,不禁心如刀割,輕聲道:“你隨他們回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回去……不過是永遠的失去自由……生不如死罷了……”龍淚竹眼裏盡染悲戚,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生於皇家,秉性倔傲不羈,難免受人非議,但我卻一直恪守君臣倫儀,從未做過任何有違道義良心之事……我和龍簫生在大宗皇族,身負著太多的無奈和不得已……”他哀傷地看了一眼懷中已無氣息的沈猶信,苦笑道:“我不顧一切地追求所愛,以為這樣做便是對的,嗬……豈料到頭來依然逃不過宿命……”
毒聖眼中淚水滾動,歎道:“世事無常,何為對?何又為錯?莫非如我這般絕情,便是對的麼……”
龍淚竹淒苦地閉上雙眼,臉上的淚痕被風一吹,刹那便消融在漫天的血腥中,忽然間,他顫抖著伸出浸滿鮮血的手掌,緊緊地抓住毒聖的手臂,懇求道:“續斷……我最後求你一件事……此事……惟有你才能辦到……”
毒聖緊握著龍淚竹冰冷的手掌,哽咽道:“你說……”龍淚竹含淚一歎,低聲道:“如今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便是楚妃天衣,我與她雖為皇兄賜婚,但卻情同至親兄妹,我……我此生虧欠她太多……”說著,他緩緩地將唇湊近毒聖耳邊,極輕極輕地道:“天衣已懷有身孕,我和將軍離開燕城之時,她不僅不肯走,反而助我二人擺脫追兵,我曾將她托付給自己的心腹經略使趙翼,但卻在兵亂之中與他們失散,此後再也尋他們不著……續斷,我求你無論如何要尋到天衣,助她逃過殺身之禍,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淚竹在九泉之下也會瞑目了……”
毒聖眼中一行熱淚潸然而下,說道:“我答應你……”龍淚竹淒冽的眉梢漫過一絲釋然的笑意,他定了定神,遂從袖中掏出一柄染血的玉扇,避開毒聖身後那些個兵馬耳目,將玉扇悄然放進毒聖掌中,壓低聲音道:“從今往後,這把扇子上再也不要書寫任何字跡,我且將它留給我的孩兒,隻盼他能在民間無憂無慮地長大,一生都不要回到皇室……”毒聖流著淚收下扇子,抱住龍淚竹的肩,鄭重地點了點頭。
龍淚竹凝神望了毒聖半晌,似乎是在同他訣別,又仿佛已將所有恩怨釋懷,然後,他垂下眼瞼,緩緩地抱起沈猶信的遺體,將臉輕輕地貼在沈猶信冰冷的額頭上,決然道:“將軍……天上地下……我們永不分離……”話音未落,忽地淒然一笑,緊緊抱著沈猶信向後縱身一退,毒聖大驚,惶急地伸手去拉,已然遲了,龍淚竹直奔兩步,眨眼便向萬丈深淵撲了下去。
“信王——”崖上諸人陡然間見此慘變,不禁大為震動,立時一片混亂,毒聖無言地跪倒在斷崖邊,慘白的麵容上已是熱淚橫流……記不清在之後的混亂中究竟滋生了多少血腥,唯一清晰的隻有一道遲來的聖旨刺出了滿眼深紅,直到黑夜變了白晝,兵馬悉數退去,留下屍橫遍野,洗淚崖上又恢複了往昔的寂靜,待到鬥轉星移,春流到夏,毒聖續斷下了靈予山,獨自一人奔赴燕城。
昔日熱鬧繁華的信王府已然沒落蕭條,數裏之外竟荒無人煙,斯人已逝,諸多追隨信王的忠臣死士們或被誅殺或被流放,連家丁仆從也無一幸免,可誰又能想到,在這一門骸骨之外,尚還留下信王妃楚天衣存活於世上。毒聖隱姓埋名,易容喬裝,從街市到村落,從郊野至深巷,他幾乎尋遍了燕城的每一個角落,卻始終一無所獲。漸漸地夏流到秋,冬寒微露,燕城內外依然車水馬龍,唯一不同的是人人身著孝服,天慶帝龍簫突然駕崩導致政局動蕩,大宗天下在一夜間流言紛飛,混亂不堪,尋找楚妃就更如同大海撈針,毒聖心中雖難抑淒苦哀痛,卻依然堅守著對龍淚竹的承諾,並未放棄查探楚妃的下落,直到數月後,燕城已是枯葉落盡,白雪漫天,毒聖苦苦的尋覓方才見到了一絲希望——
月疏星稀,城郊一條深道陋巷內卻依然亮著燭火,隱隱地傳來說話聲:“這可是骨筋草,你一個糟老頭子要這麼多做甚!”
毒聖猛然一驚,他精通醫藥,自然曉得那骨筋草乃是作安胎之用,當下駐足尋聲望去,隻見數丈開外的一家小藥鋪中,掌櫃的正頗不耐煩地喝斥著一個戴著鬥笠,身著蓑衣的長者。毒聖側耳細聞,隻聽那長者壓著聲音道:“我兒子駐守邊關,遠在他鄉,又逢兒媳婦在婆家待產,行動不便,現下這天寒地凍的季候,世道又極其混亂,若不好生為兒媳婦調養,萬一動了胎氣該如何是好!還請掌櫃的行個方便,讓我這老頭子多抓副藥回去給兒媳婦安個心!”他的聲音極輕極低,語氣卻鎮定泰然,毫不慌亂。
掌櫃的一聽,覺得在理,遂打著嗬欠埋怨道:“罷了罷了,趕快付了銀子走人!大冷天的被個糟老頭子喚起來……哎喲凍死我了!”那長者忙陪著笑付了銀子,提著藥包走出店鋪,毒聖忙側身閃進巷邊的死角裏,隻見那長者四下環顧了半晌,模樣頗為警覺,待確認周圍並無異動後,遂拉低頭上的鬥笠快步向東而去。
毒聖一凜眉,不及多想,便尾隨其後悄然跟去。那長者轉出深巷,並未向鬧市而行,反而折道入了荒郊,立時發足疾奔,他雖年事已高,步伐卻頗為矯健,僅片刻工夫便閃進了一座佛寺內,倏地不見了蹤影。
“普寧寺……”毒聖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廟門上高懸的匾額,冷冷一笑:“哼,老和尚也有兒媳待產在家……那我倒要看看了!”當下一縱身,便輕盈地躍入佛寺之內,腳底無聲地尋著那長者的身影而去,忽地見他入了寺廟深處那座住持所居的慧覺殿,毒聖心中一沉,身影悄然飄至慧覺殿的屋頂,伸手拂去厚積的白雪,輕輕地掀開屋頂的片瓦,垂目向內一望,隻見那長者褪去鬥笠蓑衣,頭頂的戒疤赫然顯現,果然是個僧人!
“外邊天氣寒冷,施主不如到屋中一敘!”那老僧突然笑道,他並未抬頭,隻是聽風辨形,左掌回轉,殿前大門竟倏地大開。
毒聖不再避掩,縱身躍下屋頂,凜然而入,剛踏進殿內,身後的大門便緊緊合上。那老僧似乎並不生氣,轉過身來麵朝著毒聖,目光極其和藹。毒聖凝神打量著他,竟是個麵帶刀痕,氣度卻威風凜凜的高僧。
“阿彌陀佛……”那老僧淡淡啟齒,問道:“施主一路尾隨老衲入寺,究竟所謂何來?”毒聖冷言道:“尋人而來。”那老僧不動聲色,又問:“施主要尋何人?”毒聖微揚下顎,蹙眉道:“一名身懷六甲的女子。”那老僧眉宇一寒,冷然道:“佛門清修之地,何來身懷六甲的女子?施主所言豈不荒謬!”
“哼!堂堂佛寺的住持,竟會深夜去到偏僻陋巷,給所謂的兒媳抓買益氣安胎的骨筋草,大師,你的所為豈不更加荒謬!”毒聖凜目一笑,刷地抽出袖中玉扇,揮手一揚,肅然道,“我說得對麼,趙大人?”
“這扇子……”那老僧見扇頓驚,眉宇間驟然染上一層深深的淒惶,他頓時明白了一切,不禁老淚縱橫地跪倒在地上,泫然道:“老夫罪過……未能及時護殿下於身側……”
毒聖見他年事雖高,卻心係故主,頗為忠義,又想起數月來自己的苦尋終於有了眉目,不禁感到既酸楚又釋懷。這老和尚便是為保護楚妃逃脫朝廷追殺而甘願自毀容貌,出家為僧的信王心腹——經略使趙翼。
“信王在臨終前曾托付續斷,無論如何要尋到楚妃下落,為此我已在城中暗查了數月……”毒聖深深地一歎,扶起痛哭的趙翼,凝色問道:“趙大人,楚妃現在何處?”
趙翼顫抖著站起身,拭去麵上淚痕,重重歎道:“你隨老夫來!”說完徑直走近殿中的佛龕,伸手轉動燭台,那佛龕頃刻間變換了角度,龕下竟開出一條密道來,原來這慧覺殿內竟還有一間地下密室。趙翼吹滅蠟燭,引著毒聖沿階而下,行了約十來丈,便見燭火閃耀,眼前豁然開出一間極大的石室,室內擱有軟帳以供主人休息,吃穿用度雖然簡陋倒也齊全。牆壁上開著小窗,依稀可見窗外星光。此刻,窗邊靜立著一名蒙著麵紗的年輕女子,她沉默地看著窗外幽幽飄落的鵝毛大雪,陪伴她的還有數名不到十歲的幼婢,這些尚未成年的小丫頭原本是街邊飽受饑寒的孤女,楚妃秉性仁義賢良,對她們一再地同情救濟,她們知恩圖報,遂一路追隨楚妃逃難到此。
毒聖豁然一歎,誰會想到,楚妃和這群幼婢竟會密藏在全是僧人的佛寺之內,再加之普寧寺座落在燕城郊野的一片峭壁之上,這地下石室自然也是靠崖而建,小窗下便是幽幽深穀,從內到外僅有佛龕一個出入口,當真是藏身的絕佳之地,任由外界兵荒馬亂,此地皆不會受到任何幹擾,若非機緣巧合,毒聖亦不會尋到這裏。
聽聞有人進來,楚天衣緩緩地轉過身,一手托著腰,一手輕撫著高高隆起的小腹,燦若辰星的雙眸平靜地看著毒聖,霎時間,她似乎明白了一切,柔聲問道:“是我信王哥哥托付你來的麼?”毒聖難過地一歎,肅然點了點頭。
“有勞了。”楚天衣有禮地垂下秀眉,淡淡地抬手揭下麵紗,一瞬間,仿佛這冰冷的石室也被她的容貌照得光華絢爛,當真是天姿國色,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