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睜開眼。
    窗簾緊閉的臥室有些昏暗，床頭櫃上的燈光也是昏沉沉的。
    亦如他這個人。
    麵上突然多出了黑，一個人站在他的床邊。
    左側床沿下陷，那人彎下腰，同他麵貼麵。
    那人的唇輕輕地印在他的耳垂上，溫熱的氣息鑽進耳道，仿佛午夜情人幽語：“歡迎蘇醒，darling。”
    二、
    “……我們的關係？你忘記了？”男人一邊說一邊將甜牛奶推向他，“好吧，那我再說一遍。我叫王煦之，是你的男朋友，應如是的男朋友，我們在一起馬上就四年了。”
    “……怎麼認識的？你竟然遺忘到這了嗎？在懸疑小說家NG的新書發布會上，我們倆就認識啦。……哈哈，我主動追求的你嘛。我堅持不懈地追了你大半年，你才答應的呢！”
    回憶到這，王煦之笑，不負“煦”一字。
    景光之人煦若射。
    煦，日出時的霞光。
    應如是嗯了聲，端起杯子淺抿一口，目光落在斜對角落地書架上的書。
    精裝典藏版，NG的大作《魂牽》，是01年發售的。
    而現在的時間，是05年。
    王煦之循著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兒，笑：“那算不算我們的定情信物？”
    應如是沒有作聲，好似品嚐手中的牛奶是唯一值得他專注的事。
    沒有得到回答的男人神態自若，收拾著桌上剩餘的食物，然後走進廚房放到洗碗池裏，一番動作行雲流水。
    簡直就是一居家好男人。
    自來水唰唰的聲音中，“嗬，還是……沒用啊……”
    若有若無。
    三、
    男人還在廚房裏忙活，一時半會兒似乎走不開。
    應如是眉眼凝鬱。
    他太陌生了。
    雖然口口聲聲稱是自己的愛人，但他卻感受不到一點熟悉。
    他記得01年以前的事，但01年之後整個四年的記憶卻是缺失的。
    就好像有人偷走了他四年的時光，或者，擦去腦海中四年的記憶。
    他試探著四處走動，廚房裏忙活的人不時半側身體瞧瞧，見他察覺便朝他笑。
    陽光無害，溫柔若水。
    應如是微蹙眉頭，悄悄走向王煦之口中的書房。
    推開門，兩個大書架上擺滿了書，茶色的書桌上散落著手稿，一把吊籃藤椅安靜地立在書架旁。
    像極了應如是心中朦朦朧朧的模樣。
    他走了過去，便看見桌上倒扣著一個相框，翻過來赫然是對著鏡頭言笑晏晏的應如是，還帶著些稚嫩的純然。
    鬆開手，視線下移，桌肚左邊是空出來的，右邊則是三排小抽屜。
    第一二排可以輕鬆打開，裏麵都是些雜七雜八但收拾整齊的稿子，唯獨第三排打不開，應該是被鎖上了。
    試著拉扯了幾下，應如是沉思，不知為何目光又落在了相框上，照片中的人眼神細看撇向右上方。
    照片右上角確實有些許不平整，他循跡伸手，揭開，一把小巧精致的鑰匙被黏在上麵。
    第三排抽屜裏是一份病例。
    病患名為”應如是”，患有解離性失憶症，病史四年。
    “……患者記憶會逐漸消失，對周圍保持陌生狀態……情緒感知喪失……懷疑……”
    “……目前正在藥物治療中……尚待觀察……”
    ”啪”應如是合上病例，神色不明。
    他垂眸，封麵下角一串數字引起他的注意。
    四、
    “說起來，今天是我們戀愛四周年紀念日。”王煦之正對著敞開的衣櫃，“要出去走走嗎？”
    不管是不是真的，應如是心想，起碼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好啊。”他說。
    “換這件天藍色的吧，那件淺灰色不好。”王煦之提議道，自己說著便動手拿走了應如是從衣櫃角落撿起的衣服，動作飛快地藏在了衣服堆裏，又溫潤地笑了。
    應如是眼簾半垂，遮住眼底的情緒。
    最後，一身深藍的王先生與一身天藍的應先生攜手而出，就像一對甜蜜的愛侶。
    很普通的小區，集合了茶館、廣場舞和居委會大媽等必要元素。
    應如是發現，每個同他們照麵的人都會笑意滿滿地打招呼，不會扯上些家長裏短。
    尤其是大媽們。
    “呦，王先生又帶著小男友出來逛啊。”
    王先生總是風度翩翩：“是啊，今天是我們倆的紀念日，特地出來逛逛。”
    大媽恍然大悟狀：“喔，這樣啊。你們感情真好啊，大媽祝福你們！可，唉……”說罷，又帶著些憐憫的眼神，就好像在說，王煦之的對象有病，苦了他了。
    應如是沉默，自出門後他就覺得身體疲乏得很，但強忍著沒有表露出來。
    王煦之溫潤的笑中也不免有了絲苦澀。
    貌似祥和美好的氛圍下，大媽的神態逐漸僵硬，漸漸走遠的步伐變得機械呆滯，遠遠的那些曾洋溢笑容的人個個麵無表情，如同木偶。
    ……
    倆人隻在外麵的公園裏散步，勉強走了會兒，王煦之半抱著應如是坐在長椅上休息。
    他臉上浮現出懊惱又心疼的神情，嘴裏說到：“都怪我，怪我又忘了你每次……都怪我，要不咱回家吧？回去我也好幫你看看。”直把應如是當做了易碎的瓷娃娃。
    好不容易出來，應如是當然拒絕了：“不用！我隻是有點累，休息會兒就沒事了。”
    看出他想在外麵多待會的意圖，王煦之眉頭微皺，但到底舍不得他失望。
    體貼的男友將外衣脫下來搭在他的腿上，手溫柔輕撩他的額發，說：“那你在這等我，我去幫你買杯喝的。”似是知道他要說什麼，補充道，“大杯檸檬水，青檸切片去籽，加四顆半的糖。對嗎？”
    四顆太少了，五顆太多了，四顆半剛好。
    完全正確，所有的陌生和猜疑在此刻沉寂。
    應如是嚅動著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或許他是真的生病了，他的病嚴重到讓他變得疑神疑鬼。
    更或許……
    他的戀人。
    應如是目送著戀人的身影。
    癡心的戀人背對著他的麵孔，口中喃喃自語：“大杯檸檬水，青檸切片去籽，加四顆半的糖，我記了一輩子。唯有這麼說，你才會……放下戒心。”
    “還差最後一點……”
    “最後一次了呢。”
    五、
    王煦之的身影已然消失。
    應如是坐著有些無聊，但好歹身體也稍稍恢複了點。
    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忽然，男友留下的外套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衣服上浸透著王煦之身上獨特的氣味，絲絲縷縷地環繞著他。
    右側的衣袋凸出的，他下意識地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部手機，而且沒有設定密碼。
    屏保和桌麵全是應如是的生活照，讓他臉微紅，不由得抱怨到：“啊，什麼時候拍的？！”語氣不自覺地親昵帶蜜。
    手指無意識地落到了撥打電話的圖標，他的神情又冷了下來，他心裏還有個疑問。
    打開的界麵上顯示著通話記錄，多是沒有備注的數字號碼。但最近的幾條都是標注醫院的，他輸入今天在病例上的數字，果不其然是和那幾條重合的。
    猶豫了下，應如是還是按下了撥通鍵。
    “嘟……”
    立刻有人接，還不等他開口，就衝著電話嘶吼：“別信他的！他是個小偷是個騙子！嘻嘻，你是鬼，我也是鬼，她們都是！哈哈哈，假的，都是假的……啊！鬼……鬼來了！……嗚嗚，不要抓我……她要殺了我……”
    “嗞——”的雜音過後，電話掛斷了。
    然而，還沒等應如是放下左耳邊的電話，那邊主動打過來了：“抱歉王先生，剛才有病人偷跑出來接了電話，不好意思，是我們醫院的失職。”
    僅僅，隻是這樣嗎？
    那邊柔美的女聲接著說道：“王先生，今天打電話過來是因為應先生的病情有了變化嗎？需要提前預約麵診嗎？醫生最近剛好有時間。”
    “……謝謝，不小心點到了。”真是個蹩腳的借口，應如是心想。
    那頭的護士小姐善解人意，聽起來完全沒有注意到破綻。
    “那好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隨時打此電話谘詢，青山醫院將竭誠為您服務。再見，先生。”
    電話結束了，那份猜疑也落地了。
    那個陌生的戀人現在完全捕獲了他迷茫的愛人的全部。
    應如是放下手機，看向濃鬱的樹林上方，是一團團濃墨似的雲。
    這座城市感覺就像被罩住了，灰色才是它的底色。
    裏麵的人掀不開，外麵的人看不到。
    六、
    一隻烏鴉歪歪斜斜地飛了出來，而它其餘的同伴全部被那層層黑雲吞沒，血肉是最好的養料。
    它停在山頂唯一一棵枯死的樹枝上，血紅的眼珠映照出一團混沌，滴滴答答的血讓樹枝披上紅色的外衣。
    它不敢叫，轉身飛走，漆黑的翅膀劃過白雲劃過藍天，最終，黑色的生靈落在了一棵綠意盎然的樹上。
    像是在宣告什麼，它發出“嘎——嘎”粗厲嘶啞的鳴叫。
    漂亮的嬌豔女人剛好路過，掛著優雅淡笑的臉立刻變得有些難堪，口中低聲咒罵：“真是晦氣！”攜裹著陣陣香風快步離開。
    有人反應就跟她不同了。
    比如說，李赫赫。
    他放下那束香得嗆人的紅玫瑰，頗帶調侃地念起花束中的小卡片：“沐浴焰火，長盛不衰。贈予成警官，明珠留。嘖嘖，聽，沈小姐還真是一顆芳心落在了成隊身上。”
    同事王子舒笑：“可惜白搭，咱成隊心裏有人。”不以為意地指著花，“不然幹嘛叫你來應付。”
    “也是，憑成隊那樣貌那能力，多少妹子芳心暗許，他愣是全給拒絕了。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一副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王子舒：“估計成隊願意全部都送給你。”
    “我倒還真想，不過還是算了吧，妹子們可能不喜歡我這款。”李赫赫撫摸著自己的圓臉，作傷心哀怨狀。
    王子舒憋笑，不是可能，是一定！
    李赫赫見了傲嬌地哼哼，轉身拿起泡好的速溶咖啡，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王子舒強咽下笑，拿上剩下的幾杯追了上去。
    將咖啡放到同事們的桌上，感謝聲一疊接一疊。
    大家都在加班加點地工作，尤其是這位，簡直是不要命。
    覷見男人雙眼中的血絲、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幾許頹廢倦怠，李赫赫輕手輕腳地放下咖啡，關心道：“成隊，你停下休息會兒吧。這還有我們呢，你可不能累倒了！”
    男人的眼神終於從案卷上移開了，知道大家的心意，他捏捏山根說：“放心吧，在案子破了之前我絕不會倒下的。對了，待會兒把之前那份案情分析給我看看，找找有沒有遺漏的線索。”
    “哦，我這就去找於姐拿。”
    人走開後，成燼合上翻看過多遍的案卷，在腦海中細細梳理。同時手端起剛送來的咖啡，連喝了好幾口。
    獨特的味道在口腔中迸濺，比之從前更沉澱了許多苦澀。
    他怔住，大腦不知從哪個落滿灰暗的角落中翻出一段褪色的記憶。
    “……放多了嗎？不會吧。”
    “四顆太少了，五顆太多了，四顆半剛好呀。”
    那雙手往裏放了四顆糖，又拿起一顆分作兩瓣，一瓣緩緩下落至杯底，一瓣被含在他的戀人的唇齒間。
    原本被工作麻痹的心忽然刺痛，愈合的假象分崩離析。
    無處可尋。

    作者閑話：

    嚶嚶嚶，感覺已經暗示完了但還是需要寶貝子們發揮想象力自己腦補喲～
    那個“四顆半”的設定取材於一個韓國恐怖片，片中出現了好幾次。
    ……說實話，這章的字數都趕得上我的論文作業了，然鵝，作者君的論文還木有寫……捂臉臉·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