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繼續說了，聲音堅定，毫不遲疑：“我欲踏上仙途，今日起斷絕親緣，望諸親自此不必、不必再掛念我。”
    這話說出口的時候，是這樣殘忍，就連白芷都覺得不忍再聽下去。
    周家人也都怔住了。
    修仙這個詞，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人將之與決裂放在一處去想，興許還有人覺得，哪個仙家沒有一兩個凡人親戚呢？就像是從前，皇帝還有一兩個窮親戚種地呢，這不稀奇。
    可是慢慢回過味來，他們又想到，皇帝是有那些個窮親戚，可是從皇帝住進皇宮的那一刻起，有哪個窮親戚上門串過呢？
    仙凡之別，更甚於宮牆。
    周陵比他們明白更早。
    修道者求長生，凡人求一世安樂。
    修道者閉關動輒數年十數年，或許從哪個秘境出來，已經是滄海桑田，六親斷絕。
    叫修士時時掛念親眷，不亞於在求道途中鋪上鋼釘，一路踏去，須得時時當心，卻仍是難免道心不穩，鮮血淋漓；叫凡人掛念修士，便好比讓螻蟻顧念泰山，枯燥而平白憂心，若有朝一日泰山不穩，隻會平白害了螻蟻性命……
    所以，最好是兩廂不往來，趁著彼此還能圍爐夜話，把道別的話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知過了多久，周陵聽到母親說：“好！”
    隨後，周安說：“我周家有幸，子孫後輩得遇仙緣，此事應當刻記。隻是仙凡有別，你今日起，便不算進周家族譜，也不必在周家論輩分。你的名字應當收回，今後在外，不可再自稱周陵。”
    周陵道：“是。”
    “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登大道，果真如你所願，希望你庇護周家後世子孫，叫他們有一席之地。”
    周陵再答：“是。”
    話已至此，雙方算是正式斷絕了關係，周安沒有說送他的話，旁人也沒有，隻有周筠惟擺了擺手，說是送別，倒更像是在趕他走。
    周陵知道，他們不是不怨自己，隻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他們沒有哭，也沒有挽留，就這樣，既沒有迎他進來，也沒有送他出門，好似不曾見過他一般。
    不肖子孫周陵，為了成仙，斷絕了親緣。
    周陵與白芷二人轉身離去，誰也沒有回頭，到了門口，白芷卻知道眾人在她身後對她行了一禮，不知是在拜托她照料周陵，還是單純的送別。
    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的一段，周陵沒有說話，自然，也沒有哭。白芷卻沒再說他冷血。
    良久，周陵道：“宋一墨從前的親眷也在這裏嗎？我想去拜會他們。”
    白芷搖搖頭：“我不知道，公子也有親眷嗎？”
    “嗯。”
    “他也有弟弟妹妹？”
    “嗯。”
    白芷想問，見他不想說，便也沉默了。
    許久，周陵突然告訴她：“他也是家中長子，父母雙全，弟妹眾多，從前他過得辛苦，白天要陪我讀書，讀完了又要忙一些農活，他家中養了雞鴨，還有個豬圈，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山上割豬草，睡得也很晚，總要照顧弟妹，他的身上有股奶腥味，很難聞，聞多了便也習慣了。我有時問他為何這樣辛勞，他總是嫌我不懂事。”
    “後來我漸漸明白，他一定是愛極了他的雙親和弟妹，才會這樣辛勞地照顧他們。”
    白芷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公子，有些驚訝，還有些心疼。她聽得難受，便打斷了：“你真不會講故事。”
    “嗯。”周陵承認。
    他這樣的態度，白芷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隨口問道：“你支開公子，是不想讓他見你這般。”
    周陵默認了。
    “你是自己想到要斷絕親緣的麼？”白芷又問。
    “嗯。”
    白芷還想問，就聽見他說：“並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故事。”
    這話勾起了白芷的好奇心。
    她對宋一墨的所有事情都好奇，也對宋一墨的所有過去都有深究的欲望，可是她心裏也知道，她喜歡的，包括一直以來看到的，都是那個龍背上的高大男人，而不是在田裏勞作的少年。
    那幾乎就是兩個人了。
    被崇拜的是高高在上的，不染凡塵的藏鋒仙君；被遺忘的是卑微如塵的，螻蟻一般的過往。
    她總覺得有什麼被打破了，又有什麼更堅定了，可是心髒更軟了，不敢聽，不敢想。
    兩個人並肩而行，在奉雲城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了兩個時辰，白芷才說：“奉雲城很大，你這樣找不到他的家人。”
    “我知道。”
    “那你在做什麼？”
    周陵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了想，道：“走吧。”
    半晌不見白芷動作，周陵奇怪：“怎麼？”
    “你給我講講。”說出這句話，白芷也不知道自己是難受還是鬆了口氣，她隻覺得自己今日的情緒，比以往來得都要多。
    周陵也是頭一次領教女孩子的玲瓏心思，隻覺莫名，一時之間原先種種情緒都淡了些，那些本來能說出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為何不說？”
    他隻好討饒：“白姑娘，我不是說書先生，你叫我講，我總要醞釀醞釀。”
    白芷冷哼一聲，臉上明晃晃寫了“廢物”兩個字。
    周陵自然不服，還要再說，被一陣風卷起，頓時落入了一片黑暗，周遭隻有風聲呼嘯，卻不見白芷何在。
    “白姑娘息怒。”
    白芷用一聲嗤笑回他。
    周陵不敢再說話，周圍有颶風湧動，卻無沙塵之類，好似落入一個繭中，根根細絲遊走來去，目眩神迷。
    周陵索性閉上眼養神，再睜眼，竟已經在一座大殿之前。
    這宮殿一眼望不到頂，也不知名稱為何，他站在門口，才發覺這門至少有十丈。兩旁盤龍柱上的金龍好似活著一般，竟然在前後遊動，周陵向右邊的柱子頂端看去，正好見上麵的金龍低頭看他，明明離了足夠遠的距離，他竟然清晰看見了那龍的豎瞳，還對著他眨了眨，竟是也在看他。
    周陵微微欠身，做了一禮。
    白芷看他一眼，沒說什麼，領著他往裏麵走。
    又走兩步，迎麵走來一個俏麗少女，正捧著托盤出來，見到二人便行禮道：“白芷師姐。”
    白芷沒有理她，周陵微微頷首，隨後很快跟上白芷。
    “此人名為安胥盈，乃是五行宮中的侍女。”
    周陵謝過她的介紹，心道宋一墨過得滋潤，前有白芷，後有安胥盈，還不知有多少女仙女侍。
    他這樣想著，之後路過長長的通道，卻沒再見到旁人。
    白芷在一墨閣前停了步：“你去吧，我走了。”
    女子離去，留下一介凡人站在偌大的宮門前，裏麵是仙君長居之所，外麵是個孤苦伶仃的少年。
    周陵有些不敢往前。
    但是總歸要往前走，最後，他還是推開門，走進了這空無一人的大廳中。

    作者閑話：

    周陵乖乖的，走進了宋一墨給他設置的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