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都篇 第十一章 天地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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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涼如水。
是月,新月高掛。
是風,微風撩人。
他的手撥開我額前的碎發,微涼的手指輕輕觸碰著我的臉頰,聲音慵懶而蠱惑。
“小遲,你願意一直陪著我嗎?”
我看了一眼那顆與月亮形影不離的微星,粲然笑道:“願意。”
星眸裏光輝閃爍,刹那間湧起千般萬般的情緒,我還來不及看清,又刹那間回歸平靜,隻覺得他的笑,讓人如飲美酒、如沐春風。
“走。”他握著我的手站起,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去哪裏?”月光將他俊美的側臉細細勾勒,我看得入神,夢囈般地問。
他聞聲側過臉來,纖長的睫毛在清冷的光輝下毫發畢現。
“去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他帶著我奔跑,我毫不費力地和著他的步調,覺得自己輕盈地似要飛起來。
暗夜連綿,清輝無疆,有星月作伴,與涼風同行。
我一路撒著笑,心裏有滿滿的幸福要溢出來。他不時側頭與我對望,眼神寵溺而沉醉。
“遲丫頭……遲丫頭……”
我心頭一窒,腳步停了下來,心裏有莫名的不安。
“小遲,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我。
“櫟哥哥,我聽到有人在叫我,一聲一聲,叫得我心裏發慌。”
他的手一緊,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
“小遲,你會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他的手緊緊捏著我的手掌。我吃痛,可看到他眼睛的那份惶然無助,不禁欣慰而笑。這才是真的他,他終於把內心的寂寞和哀傷毫不忌諱地展示給我看。那麼美好的他,為什麼會有這樣悲傷的眼神?我不明白,可是我知道我願意陪著他,不忍心讓他與寂寞作伴。
“櫟哥哥,我當然……”
“遲丫頭……”耳邊的呼喊響如驚雷,震得我手腳冰涼,心跳突然加速。我僵硬地轉過身去,宇文皓站在離我們幾步之遙的地方。濃黑的眉緊緊擰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臉上血色全無,神色哀怨而悲傷。
“遲丫頭,你還記得答應過我,會等我的嗎?遲丫頭,不要走。”
“我……太子哥哥,可是……”手上的力道在加重,宇文櫟的星眸沉如黑夜,瞬也不瞬地看著我:“小遲,別離開我……”
我搖著頭:“我……”
“遲丫頭,你不能這樣對我……咳……”宇文皓忽然大聲喊著,不等我回答,又猛然咳了起來。臉色變得鐵青,額上的血管泛著紫色。
“太子哥哥,你怎麼了?”
他捂著胸口,咳得說不出話來。月白的錦袍披著幽冷的月光,唯有腹部開著一朵碩大的血蓮,鮮豔妖媚。
“太子哥哥,你受傷了?”血蓮迎風挺立,似張著血盆大口,要將宇文皓吞噬。
我胡亂地掙開手上的束縛,快步向他掠去。他手心冰涼,我另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腹部:“怎麼回事?誰傷了你?”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喘著氣道:“遲丫頭,不要走。”
“小遲……”宇文櫟喚了我一聲,我茫然地轉向他。他佇立在原地,身上的紫裳像水洗般耀眼,修長的身子此刻看來竟是那樣的單薄如紙,星眸中縈繞著濃濃的哀傷,嘴邊的笑容慘淡淒涼:“你不要後悔。”
我一凜神,喊道:“不,櫟哥哥,我願意的,你不要這樣。”
他緩緩搖著頭,血色一點點從臉上消失,深沉的瞳孔中彌漫的悲傷似霧般消散不去。他眼睛忽然一閉,低頭吐出一口血來。那血落地,似有了生命,像一條毒蛇慢慢向我爬來。
宇文櫟擦了擦下顎上的血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的神色不再悲傷,不再哀怨,雙目裏射著幽冷的光,周身圍繞著冰冷的氣息。
“櫟哥哥……”我眼眶發熱,可是他恍若未聞。
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從他身後走出來,宇文櫟溫柔地摟著她的肩膀,手輕輕撫摸著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沐成君笑得一臉幸福,乖巧地依偎在他懷裏。
“櫟哥哥……”我淚眼朦朧,哽咽著喊著他。
可他不再理我,隻是貼著沐成君的耳朵輕聲細語。
“哈哈哈……”一陣女人的譏笑聲響起,我一側頭,看到尚妃坐在屋廊下,手裏仍執著一朵海棠,笑得十分詭異。
“郡主有沒有聽我的勸,珍惜眼前人呢?郡主現在可後悔?”
我不能言語,腦中混亂一片。
尚妃手裏的海棠花顏色漸漸暗淡,由紅轉粉,由粉轉白,接著又幻化成一瓣瓣嬌小雪白的梨花。那些小花瓣被風一吹,紛紛揚揚向我飄來。尚妃站在梨花後麵,笑得傾國傾城。
“墨衍,你來啦。”
爹?我急忙轉身,看到爹穿過倘梨院的院子,臉上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那種從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欣喜令他容光煥發。他快步向尚妃走去,我大聲叫著他,可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我。
“姐姐,我對不起你。”我再轉身,看見娘站在屋廊的另一頭,臉色淒苦。
我剛想開口叫娘,眼前突然火紅一片。火苗從屋內竄出,歡快地四處蔓延。可是娘和尚妃像是兩尊石化的雕像,靜靜對視著,一動也不動。爹掠過我,踏上屋前的石階,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眼前的火海,一步一步向她們走去。
我用力地喊著爹、娘,可是聽不到,他們都聽不到。我渾身戰栗,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被抽走。最後,整個世界都是火紅一片,大家都消失在火光中,炙熱的溫度炙烤著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
火光中,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在發著白光。我擦了一把淚水,用力張大眼睛。那發光的物體一點一點向我靠近,它的輪廓漸漸清晰。是月亮,不,是月牙形的物體,它的周身籠罩著一團光圈,火光不能侵入其中,紛紛閃避著。
它飛到了我麵前,光芒陡然增亮,我眼睛一陣刺痛,手上卻忽感冰涼。我疑惑地攤開手,躺在手心的竟是冥王給我的那塊月牙形紫紋玉佩……
我猛地張開眼,高高的氈包頂,軟軟的皮塌,案幾上的紅燭已經燃盡,徒留厚厚的燭淚。扶著額頭坐起,臉上濕濕的,分不清是汗還是淚。身上也出了一層密汗,打濕了裏衣,濕黏黏地粘在身上。
簾帳的一角翻動著,透進一束金黃的陽光。我發了一會兒呆,下床換了衣服,梳洗整理好自己,撩開簾帳走了出去。
滿目是藍,純藍?蔚藍?湛藍?或者都不是。
滿目是綠,碧綠?嫩綠?墨綠?或者也都不是。
前世的我沒有見過草原,曾經在書中讀到描繪它的句子,字裏行間逃不過“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電視上也有不少介紹它節目,無非是渺小的人類對那“天蒼蒼,野茫茫”世界的頂禮膜拜。於是我們的審美開始疲勞,以為這些不過是人雲亦雲的陳詞濫調。然而當我自己站在這裏,看著這樣的天空,這樣的草原,腦袋裏除了這兩句,還是這兩句。
風帶來草原特有的氣息,成群的牛羊在遠處愜意地吃著草,撒著歡,幾個牧民騎著高大的馬隨意地溜達著。我席地坐在地上,隨意摘了一朵小野花在手裏把玩。這不知名的小花,粉白的花瓣呈傘形分布,一瓣疊著一瓣,中心的花蕊是淡淡的黃色,沒有牡丹海棠的豔麗,卻……
海棠,我手一頓,眼前的小花似乎變成了夢中尚妃手裏的那朵海棠。我觸電似的將它仍在了一旁,泱泱地仰麵躺下。空中飄著朵朵白雲,陽光從雲層這端射進,又從那端射出。
到風都已經有一段日子,冬天走了,春天來了。許多人歡迎春天,因為它代表著希望,代表著生命。就像綠色,總會給遊離在絕望邊緣之人帶來救贖。
可我們的救贖又在哪裏?天亮了,夢醒了了。可那種心悸與苦痛並沒有結束,如果真的結束了,我就不會每每午夜夢回,醒來發現枕上總是濕了一片;如果真的結束了,我不會這樣,沒日沒夜被紛亂的思緒煎熬著。
這些日子,我常常走神。有幾次跟簫未沁聊天,聊著聊著,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思緒卻早已滑了出去;還有幾次吃飯時,我伸出去夾菜的手莫名地就停在了半空中。簫未沁和蕭未茫很關心我,老是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我總是抱歉地搖搖頭。
當一個人腦中背負了太多的東西,精神上受了太多的打擊之後,是不是都會像我一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一切就像是一個夢。是的,從頭到尾,徹徹底底的一個夢。
這個夢會像所有的噩夢一樣,等我睜開眼睛,它就像鬼魂見到了太陽,立刻煙消雲散。然後我還可以照常地背著書包去上學,而等待我的隻是一場模擬考,幾張複習講義。
然而,不是。
清醒的時候,耳邊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的。你來到了這個世界,你遇見了這些人,而這些人又發生了這些事,然後,就隻剩下你一個人。
人的習慣是白襯衣上頑固的汙漬,你用力搓,用盡了所有的洗滌劑,它也許會減淡,但卻永不會消失。九年,是個什麼樣的概念?秦始皇用了九年時間統一天下,新中國的孩子用九年可以完成義務教育。3285個日日夜夜,77840個小時,4730400分鍾,283824000秒,這就是九年!
我早已習慣那樣的生活,習慣有他們的陪伴。九年的朝夕相處,九年的點點滴滴,然而一下子,一夜之間,什麼都不見了。我就像一個在一夜之間輸了個傾家蕩產的賭徒,除了滿腹惆悵,什麼都沒有留下。
想起夢中尚妃問我的那句話,後悔嗎?後悔什麼?後悔沒有好好關心爹娘,沒有及時發現他們與尚妃之間的愛恨糾纏?後悔自己愛錯了人,還是後悔沒有回應宇文皓的感情?或者,我更應該後悔來到這個世界?這世界上沒有後悔藥,你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卻不能改變事實。生命隻來一次,由不得你回頭。
風一陣陣拂過,小草輕輕搔弄著我的耳垂。眼睛睜得太久,有些生疼。我閉上眼,隻看到紅紅一片。
夢中的那場大火讓人猶如身臨其境,宰相府的火是何人所為?我不止一次地想過。是爹自己?還是尚妃?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人?宇文皓是怎麼受得傷?宇文櫟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了真相?他……恨我們嗎?
還有爹娘和尚妃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哥哥嫂嫂現在又身在何處?他們知道爹娘已經不再人世了嗎?宇文櫟會怎麼處置宮裏的人,小八小九他們還好嗎?還有月光下的那雙丹鳳眼,宇文澈,他怎麼樣了呢?
宇文皓又在哪裏?是不是已經來找我了呢?半邊腦袋又開始疼起來,再想下去,也許我的小腦袋就要炸了。
我猛地翻身站起,原地轉了一圈,無垠的草原是這樣寧靜,美的像個世外桃源。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大聲叫道:“啊……”
“南希”我尋聲看去,蕭未茫騎著一匹紅棕色駿馬站在我身後,好笑地看著我,“你在做什麼?”
我笑望著遠處:“這樣大叫一聲,心裏的煩惱就會跑掉。”
“要想拋去煩惱,這個辦法可不行。”蕭未茫跳下了馬,牽著韁繩走到我身邊,“不如我教你騎馬,你要是領略了在馬背上任意馳騁的快感,保管你樂得忘記愁滋味。”
他有著和宇文皓相似的濃眉,棕色的眸瞳清澈明快,佛如煦日照身。
“蕭大哥要不是不介意收個笨徒弟,南希自然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