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都篇  第八章 也是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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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這冬日的寒氣還沒有散盡,奴才還是為您去拿件貂皮氅子來吧?”小多跟在宇文櫟的身後問。
    宇文櫟隻穿了一件紫錦華袍,走在早春的峭冷中。紫袍上織繡的金龍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黃,星眸裏並無焦距,散落在還來不及抽芽剝綠的禦花園裏。
    小多看宇文櫟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頎長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投下一個孤單的影子。又把心裏的話醞釀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奴才給您講一件奴才幼時的趣事兒,可好?”
    見宇文櫟仍是沒有做聲,小多給自己打了一股氣,開口說道:“奴才幼時,一次幫著奴才的娘親在園子裏打理花草。看到一棵不久前種下的小樹被幾株須根纏繞、錯綜複雜的藤蔓掛滿了枝幹,那藤蔓兒長得碧綠碧綠的,而那樹兒卻像是患了什麼病似的,葉子兒全都耷拉下,樹皮也開裂了起來。
    奴才心疼那樹兒,就想將那些藤蔓兒悉數扯去。可是娘親卻阻止了奴才,奴才不解,而娘親卻沒有給奴才解惑,隻讓奴才每日看著。開始的幾個月,奴才並沒有瞧出個什麼來。然而入秋後,奴才慢慢地發現,藤蔓兒雖然得逞一時,但它注定熬不過冬去。無論它怎麼打擊樹兒,擴大自己的勢力,它還是會一點兒一點兒地死去,滿身的蒼綠還是會慢慢地變黃枯萎。
    秋風瀟冷,北風刺骨,可那樹兒卻仍然挺立在那裏,熬了過來。一年年過去,藤蔓兒每年還是會發芽、開花、枯死,並無變化。而樹兒卻在一年年中長大。
    它的樹幹一年比一年粗壯,分枝一年比一年繁多,它再也不是由著藤蔓兒隨意欺淩的小樹兒了。等到它長成參天大樹時,藤蔓兒隻是它腳邊的一株雜草,再不能撼動它半分。”
    小多說完,瞅了一眼宇文櫟,發覺他並沒有不耐的神色,又大著膽子說:“皇上,奴才沒有讀過什麼書,不知道該怎麼寬解皇上。皇上如今登基不久,就像這樹兒一樣,雖然被藤蔓兒奪了一時的風采。可是奴才相信,參天大樹終是參天大樹,隻要不放棄,隻要心存必勝的念想,終有一天,皇上必會君臨天下,威震四海。到時,不管是什麼沐將軍還是整個天下,莫有人敢不對皇上俯首稱臣。”
    小多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輕顫,他並不敢抬頭看宇文櫟,低垂著頭盯著地上那個不急不緩的影子,似乎就是在與那影子對話。
    驀地,那影子停住了。小多因為太過專注反而一時沒有反映過來,眼看著邁出的腳就要踩上地上那團黑影,他才猛地醒過來,生生的收回了步子。
    “小多,”宇文櫟慵懶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早春的寒意,“朕知道你的意思,隻是有些事,朕還得好好想想。你陪了朕一早上,現在朕想一個人走走,你就先下去吧。”
    小多低垂的視線隻看到宇文櫟紫色的袍角在風中翻動,同樣的紫色,為什麼曾經是那樣豐清瀟灑,而如今卻覺得如此沉重壓抑?他喉嚨一緊,酸得說不出話來,躬身俯了俯就退了下去。
    清冷的陽光繼續冷漠地俯視著大地,宇文櫟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遮住了路旁幾棵剛露頭的小草,。草兒嫩綠的葉兒對比著一旁植株的老葉,顯得特別的精神。他想起那個有著美麗笑顏的少女,曾經指著滿目蒼綠,笑著對他說:“櫟哥哥,我最喜歡綠色,因為它給人以生的希望。”
    “生的希望……”他輕聲呢喃,似在問著誰,又似在自語。微歎了一聲,宇文櫟繼續往前走。
    迎麵碰上一個懷裏摞著一捧枯枝的小宮女,大束的枯枝將她嬌小的身軀擋住了大半個,兩隻手有些不堪重負地緊緊環抱在胸前。她好像被地上的一塊小石頭絆了一腳,身子猛然前傾,她“啊”地一聲,懷裏的枯枝掉了出來,散落在地上。
    小宮女蹙著雙眉,搖了搖頭,蹲下身子去撿枝條。她一邊撿,嘴裏一邊哼著調子。宇文櫟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地走過去,也蹲下身幫她收拾起來。
    小宮女聞聲抬頭看到宇文櫟,見他眉眼如畫,星眸燦爛,俊朗如斯,奪魂攝魄,隻覺地從沒有見過比眼前更美之人了。她看了入神,看到來人也在打量著自己,才連忙站起來,想對著他行禮。
    然而他還蹲在地上,自己這麼一站,反而更是不敬,她一邊罵著自己沒有好好上教習嬤嬤的禮儀課,一邊又趕忙彎下雙膝,跪在地上給宇文櫟磕了一個頭:“奴婢拜見…。。。”
    拜見誰呢?來人是誰都不知道啊?她又罵著自己今天怎麼這麼倒黴,一咬牙,“奴婢拜見主子。”主子總是不會錯的,自從進了這個宮,人人都是她的主子。
    “起來吧。”宇文櫟站起來,拍了拍錦袍的下擺,問,“你方才哼的是什麼曲子?”
    宮女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剛才哼曲子的人好像是自己。
    “回主子話,這曲子叫《蟲兒飛》,是奴婢還沒進宮前從坊間學的。奴婢聽人說原是留年郡主所作,後來傳到宮外,唱得街知巷聞。我和鄰居家的小玲兒就頂愛唱,唱得可好聽了……”
    說著說著,宮女的臉色一僵,暗罵怎麼又忘了自己是在哪兒,這皇宮內苑,是能讓她一個小小宮女唧唧咋咋說話的地兒嗎?她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
    上次就因為搶白了嬤嬤的話,嬤嬤就罰她跪了一下午。今天……自己又會受到怎樣的處罰呢?她看著地上還沒有收拾好的枯枝,這是禦花園裏修剪下來的老枝,管園子的公公讓她捧到禦膳房,可以做柴火用。她想著自己進宮以來,所受的苦,所受得委屈,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你能唱一遍給朕……唱一遍聽聽嗎?”宮女忽的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宇文櫟。宇文櫟卻沒有看她,抬著頭望著天。
    “是,奴婢遵命。”宮女應了一聲,雖然不明白眼前這個俊美的公子為什麼讓她唱一遍,可要是這就是處罰,她寧可再來個十次八次的。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宇文櫟在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天上飄著幾屢白雲,幾束陽光像是鋒利的劍鋒,直刺進雲裏。沒有漆黑的夜空,沒有漫天的繁星,也沒有那晚在他身邊靜靜講故事的她。
    他低下頭,看向對麵有些局促不安,臉上紅紅的宮女。
    “你叫什麼名字?”
    “回主子的話,奴婢叫盞兒。”盞兒偷偷看了宇文櫟一眼,紅著臉說。
    “你在禦花園裏當差?”
    “是。”盞兒對這個有著俊朗容顏,悅耳聲音的主子越來越有好感,一顆心激動地撲撲直跳。
    “嗯,你忙吧。”
    宇文櫟說完,繞過她往前走去。盞兒癡癡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啊”地一聲,俯身收拾枯枝。
    宇文櫟沿著青石路踽踽獨行,直到眼前豁然開朗,他才站住了腳步。
    湖麵倒映著周邊的景物,一條筆直的青石小徑橫在水麵上。小徑的那一頭連著一座湖上水榭,水榭裏坐著一個身穿紅衣的人影。宇文櫟用力看了看,也許又是個夢,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秉著呼吸,一步一步嘲著她走去。
    近了,近了……可是他卻再一次站住。他搖搖頭,自己這是怎麼了?什麼時候見過她穿紅衣?他側著頭看著寂靜無波的湖麵,是不是湖水也覺得寂寞了呢?
    輕歎了口氣,他轉身準備回宮。可是那個紅衣人兒卻已經看到了他,她三兩步走下水榭,輕聲喊道:“櫟表哥”
    宇文櫟身形一頓,慢慢轉過身去。
    一身紅衣的簡朵微,看著宇文櫟熟悉的俊顏,陌生的眼神,心頭一凜,對著他行禮:“朵微拜見皇上。”
    “起來吧。”宇文櫟虛扶了她一把,看著簡朵微略顯憔悴的臉問,“今日怎麼進宮來?身邊也沒有個丫鬟跟著?”
    簡朵微沉默著沒有說話,臉色有些蒼白。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這幾個月來,身邊的人也不知道怎麼了,整日裏臉上都是陰沉沉的。連最疼自己的爺爺竟然有一次也對她發起火來,而最震驚的卻是……
    “櫟……皇上,皓表哥和……和留年郡主真的……真的已經死了嗎?”
    宇文櫟雙眉一擰,沉聲問道:“誰告訴你的?”
    “我……”簡朵微被宇文櫟突然的怒氣嚇了一跳,手捂著胸口說,“櫟……皇上,是有一次我偷聽爺爺與爹爹的談話,爹爹說他們一起墜了崖,屍骨無尋,這是……這是真的嗎?”
    宇文櫟深邃的眸子裏黯淡無光,似乎比眼前這死寂的湖麵還要淒冷。他慢慢地走近水榭,不坐在美人靠上,卻就地在石階上坐下。
    “朵微,你可記得,你與小遲在這裏打過一架嗎?”
    簡朵微還站在原地,看宇文櫟並不反駁,心裏了然,爹爹說的怕是真的了。她輕輕走到宇文櫟身邊坐下,沒有想著他已經是一國之君,也沒有想著身上穿的是剛做的春裝。
    “記得,我從小到大,那是唯一一次打架,後來爹爹還訓斥了我好久,直到爺爺幫著我回罵了爹爹,他才放過我。”
    “你能說說當初你們是為的什麼才動起手嗎?”
    簡朵微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不記得了,就算有,也應該是芝麻大的小事。”她看著湖麵上有幾隻蜻蜓一下一下地點著水麵,輕歎道:“也許,我當初應該對她好一點兒。”
    簡朵微這一句猶如呢喃,聽在宇文櫟耳中卻是晴天霹靂。
    當初應該對她好一點兒……
    當初應該對她好一點兒……
    當初應該對她好一點兒……
    不應該在了解她的心意後傷了她的心,不應該讓她在雨中等到絕望,不應該放手讓他們出宮……
    “櫟……皇……櫟表哥,我還能這樣叫你嗎?”宇文櫟側過頭,看著簡朵微從來沒有過的小心翼翼,澀然一笑:“我原本就是你的櫟表哥。”
    “櫟表哥……”簡朵微淚眼朦朧,撲進宇文櫟的懷裏,頭俯在他的膝上,“這些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大家都變了,皓表哥和小遲不見了,櫟表哥變成了皇上,小八小九他們也不知去了哪裏。我問娘親,娘親不肯說;我問爹爹,爹爹讓我少進宮;我問爺爺,爺爺竟然說我不知輕重,不識大體,爺爺從來沒有罵過我,他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嗚嗚……”
    宇文櫟默默無語,隻是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肩。好久,簡朵微才停下哭聲。她抬頭看著宇文櫟說:“櫟表哥,可是我也明白了許多。姑丈……姑母死了,他們有什麼罪我不知道;櫟表哥到底是誰,我也不想弄清楚;至於皓表哥和小遲的死,我知道櫟表哥一定比我跟傷心。”
    宇文櫟靜靜地聽著她說,手機械地拍著她的肩。
    “我還想明白了一件事兒,櫟表哥娶沐成君是因為沐將軍可以助你奪回皇位……”宇文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低頭看向簡朵微,她彎彎的睫毛還沾著淚珠,一雙小手交疊放在他的膝上,枕在她的下巴下。
    “櫟表哥,你知道我想明白的時候,心裏有多高興嗎?”她直起了身子,笑著看向她。臉上因為剛剛哭過,帶上了一點兒緋紅。
    “高興什麼?”
    簡朵微眨眨眼:“我在家裏老是偷聽爹和爺爺說話,我聽他們分析朝上的局勢,我知道現在沐將軍把攬朝政,黨羽眾多,對櫟表哥步步緊逼。”說到這裏的時候,簡朵微臉上難得的嚴肅,“櫟哥哥要親政,要將北刖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必要先打到沐將軍。”
    宇文櫟微笑地說:“朵微長大了。”
    “櫟表哥,”簡朵微抓著他的手,急切地看著他,“櫟表哥,我可以幫你。”
    宇文櫟抽回了手,站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朵微也應該回府了,朕還有些事要處理。”
    “櫟表哥,”簡朵微喊了一身,拖著他的手臂說,“讓我幫你吧,當我知道你娶沐成君是出於這樣的考慮,你知道我有多高興?我高興因為我也有這樣的能力可以幫你,櫟表哥,你娶我吧,你讓我做你的妃子吧。”
    宇文櫟任由她拉著,肌肉緊繃,默然無語。
    “爺爺說今年就要給我定親事,要讓我嫁得遠遠的,要讓我離開芷城這個是非地。櫟表哥,我不想離開這裏,不想離開你,你娶我吧,我做了你的妃子,就能幫你壓著沐成君。我爺爺和爹爹出於我的考慮,也定會站在你這一邊。爺爺在朝近四十年,與許多大臣都交好,隻要他肯幫你,櫟表哥,你終有一天可以打敗沐承恩。”
    “朵微,你怎麼這麼傻……”
    “是,我也知道自己傻。”簡朵唇邊揚起一個幸福的笑容,“可是,能陪在櫟表哥的身邊,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我絕不會後悔。”
    “即使,明知道我娶你是因為要借助你們家的勢力;即使,可能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你也不後悔嗎?”宇文櫟啞聲問。
    簡朵微放開他的手臂,走到他麵前,搖頭道:“不會,我是甘願幫助櫟表哥。而且,也許有一天,櫟表哥會喜歡上我呢?”
    宇文櫟看著她明淨的眸瞳,揚起的微笑,慢慢側了身子,看了一眼倒映著周邊樹木,在陽光下泛著綠光的湖麵,嘴邊勾起一個弧度,輕聲說:“好,就如卿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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