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都篇 第一章 雪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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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成”,執事官一聲高唱,沐承恩率百官、諸大臣跪奏:“告祭禮成,請皇帝即位。”
身著金線絲繡黑色冕服,頭戴黑色冕冠的宇文櫟在金黃色的龍椅上坐下。透過冕冠的十二玉製旒,他看著祭台下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北刖朝官,隻覺得原來登基大典是這樣的漫長。
捧寶官開盒取出玉璽,授給沐承恩,沐承恩捧寶上言:“皇帝登大位,臣等謹上禦寶”。尚寶卿受寶,收入盒內。通讚官唱:“就位,拜,平身”,百官按通讚指引拜、平身。通讚官再唱:“複位”,引禮官引丞相自西複歸原位。通讚官接著再唱:“鞠躬、拜興、拜興、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頭、山呼萬歲、再三呼、跪右膝、出笏”,百官一一按通讚官所唱步驟做。
沐承恩從執事官手中接過一卷明黃色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賊宇文明嘉狼戾不仁,加害其胞弟宸皇帝——宇文明宸,占據帝位長達二十年之久。宸皇帝正宮皇後韓梨落為庇護腹中龍種,忍辱負重下嫁與對其覬覦已久、寡廉鮮恥的宇文明嘉……”
天空自早上開始就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濃厚的雲層把陽光遮了個密不透風。剛到祭祀壇時,還有北風不時糾纏著頹唐的枯枝,此刻,卻是不見一絲風,有一種森冷的凝重散在空氣裏。
宇文櫟抬起頭來,看著天空,鉛色的雲層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壓抑。沒有陽光,可不知為何,他的眼睛卻一陣陣刺痛。宇文櫟半眯起眼,茫茫蒼穹下,似乎有一瓣兩瓣的棉絮正鋪天蓋地地往大地飛來,義無反顧如飛蛾撲火。他攤開手掌,一朵晶瑩剔透、冰涼細膩的六角冰花落在上麵。雪花隻停留了一瞬就化去了,隻餘一滴小小的液滴,可是他的嘴角卻終於有了笑意。
“宇文明嘉在位二十年,碌碌無為,庸言庸行。其弑弟占妻的惡行不能不謂之‘不仁不義’;其強行奪取皇位、擅自改變先祖意願的妄行不能不謂之‘不忠不孝’。幸而天公地道,宇文明嘉已於三日前暴死於宮中,北刖皇位被宇文明嘉鵲巢鳩居二十載之後終於回到宸皇帝唯一骨肉——宇文櫟手中。現今榮登大寶,是為北刖王朝第二十九位皇帝。
韓梨落遭世人誤解而自清,撫養皇上長大成人。然而韓皇後勞苦多年,身心俱創,已於日前薨逝。感念韓皇後一片冰心,蕙心紈質,奉為惠仁太後,與宸皇帝共葬於帝陵。”
沐承恩念完,帶頭高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立時,驚天動地的高呼聲再次響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落的雪片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像是一場倉皇收尾的傳說。
身旁的一個禮官笑道:“恭喜皇上,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天佑皇上,天佑我北刖,來年一定是個豐年。”
宇文櫟站起了身子,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漫天的雪花飛舞。
而雪則像是一個沉默的祭司,用它的無暇掩蓋蒼天下醜陋的一切,用它的純白來救贖掙紮在罪惡邊緣的世人。
青石街上像是鋪了一層麵粉,一隻隻歪歪斜斜的腳印構成了一副生動的圖畫。城門口的布告欄前圍了一大群人,外圍幾個個子稍矮的人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可隔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一個身形頎長的玄服男子,戴著鬥笠,站在人群中,瞬也不瞬地盯著黃榜。
一個看似書生的年輕人應著幾個不識字之人的要求,朗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賊宇文明嘉狼戾不仁,加害其胞弟宸皇帝——宇文明宸,占據帝位長達二十年之久。宸皇帝正宮皇後韓梨落為庇護腹中龍種,忍辱負重下嫁與對其覬覦已久、寡廉鮮恥的宇文明嘉。宇文明嘉在位二十年,碌碌無為,庸言庸行。其弑弟占妻的惡行不能不謂之‘不仁不義’;其強行奪取皇位、擅自改變先祖意願的妄行不能不謂之‘不忠不孝’。幸而天公地道,宇文明嘉已於三日前暴死於宮中,北刖皇位被宇文明嘉鵲巢鳩居二十載之後終於回到宸皇帝唯一骨肉——宇文櫟手中。現今榮登大寶,是為北刖王朝第二十九位皇帝。
韓梨落遭世人誤解而自清,撫養皇上長大成人。然而韓皇後勞苦多年,身心俱創,已於日前薨逝。感念韓皇後一片冰心,蕙心紈質,奉為惠仁太後,與宸皇帝共葬於帝陵。”
人群中先是靜默了半晌,隨後議論聲便是此起彼伏。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者搖頭歎道:“做了二十年的皇帝,到頭來卻落了個亂臣賊子的名頭。”
“林老頭,這你就不懂了。”說話的是一個站在老者身旁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自古以來,就是當權者說了算。就算今天有人把你誇得聖明賢德,難保明天就會有人把它全部推翻。這天下間哪有什麼永遠對的理兒?都是人說的罷了。”
“張老五,你是不是什麼時候喝了幾口墨水,說起話來也一套一套的?”
人群爆發了一陣善意的笑聲。
那中年男人撓撓頭:“你們還別說,我家盞兒她娘這幾日一直搗鼓著讓閨女念些個詩啊,曲啊的。弄得我也聽了幾句,這不,讓大家見笑了。”
“怎麼?難不成你張老五也想當一回國丈大人不成?”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聽說宮裏要選妃,就一直在家鬧個不停。一會兒讓盞兒學作詩,一會兒讓盞兒學唱曲,我這幾日可是連個安穩覺都沒睡上。”
那老者摸摸胡子:“我活了大半輩子,這皇帝選妃,從來隻在那些個大臣豪門裏選,如今怎麼平明百姓都可以來摻和了?”
“林老頭,這你可管不著。興許咱們這新皇帝不喜歡牡丹,卻愛那郊外的野花呢?”
林老頭咧嘴大笑:“有理。張老五,今兒個我先說明了,他日你若真是祖上積了德,閨女被送進宮去,可要罩著我們啊。”
“好,衝您老這句話。走,咱們上酒肆吃酒去,我請客。”
人群漸漸散去,一會兒,布告欄前便隻留下那名玄服男子。他摘掉了頭上的鬥笠,慢慢向城門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一個守城的侍衛攔住了他。
“官爺,我是來探親的。可惜不巧,伯父出了門,我跑了個空趟。看著天色就要暗下來,我得趕緊出城回家去。”
侍衛看看他衣著普通,濃黑的雙眉讓他看起來有一股凜然正氣。
“走吧。”侍衛擺擺手,讓開了路。
“謝官爺。”男子收起笑,又將鬥笠戴在了頭上,正要邁步前行。“等等。”身後的侍衛突然叫住了他。男子腳步一滯,還是微笑著轉身:“官爺,還有何吩咐?”
“這是剛才從你身上掉下的,你瞧瞧可是你的物什?”
男子看著侍衛手裏的香囊,放下心來,微笑著伸手接過:“謝謝官爺,這是我家小妹出門前一定讓我帶在身上的。”
那侍衛也跟著笑了一聲:“你家妹子好手藝。”
“是,我家小妹還在家等著我,我就不打擾官爺辦差事兒了。”
侍衛還想打聽一下手藝這麼好的小妹可有婆家了,不想那男子已經轉了身子,大踏步走進了紛紛揚揚的雪中。
……
隨著雪的降臨,溫度又降了幾分。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一步一步走在空無一人的草原上。冰冷的空氣讓我隻打顫,而思緒卻固執地一次次回到那個夜晚。
宇文皓把我從馬車上甩下,引開了追兵。他現在怎麼樣了?三天過去了,他究竟有沒有擺脫那些追兵?如果擺脫了,為什麼他還沒有來找我?如果沒有擺脫,那麼……
記得有一個神話傳說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古時有一農夫砍柴路過,看見山洞口有二個老人下棋,就停下觀棋,不料一局棋完,農夫發現所砍的柴和斧子柄已爛沒了。回家一看,同代人早已去世,遇上的都是好幾代以後的人。
農夫隻是觀了一局棋,人間已經滄海桑田。這其中滋味也許苦澀難耐,可至少,農夫是自己停下腳步,來看那兩個人仙人下棋。而我則像是被人強行拉進了一個時間的漩渦,等我回來,娘死在我眼前,爹消失在大火中,哥哥嫂嫂不知去向,月若被困在宮牆內,現在連宇文皓也不知道身處何處,是否平安。而原本會對我笑、會親切地叫我傻丫頭,會對我說‘小遲笑起來也很好看’的那個人,現在卻將我們的笑容生生剝離了身體。
爹娘和尚妃以及宇文櫟父皇之間的恩怨糾葛,我不懂。我隻知道,命運在我來不及說“不”的時候,又開始了他的惡作劇。七夕宴之後,我也許傷心,也許失落,甚至一度懷疑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但那時候的我,有一直對我關愛疼惜的爹娘,有默默關心著我的哥哥嫂嫂,有真心為我好、為我著想的月若,還有一直陪在我身邊,默默守護著我的宇文皓……
這些我至親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間,通通失去了。
我現在覺得前世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夢,生活中的挫折不過是考試失利、戀愛失敗。而這裏,生、死,皇位,權利,這些不是應該一直活在電視劇裏的情節嗎?
搖搖頭,不能再想了。這三天來,我無論有沒有閉上眼睛,腦海裏滾動的都是這些。我用力睜了睜被雪團打得生疼的眼睛,前麵好像終於出現了建築物。
宇文皓說帶我去風都,如果他沒有事,應該會趕去那裏找我吧。三天前,我已經過了蘊州,原本以為出了蘊州就能到達風都。可是一問路人才知道,蘊州之外還有一個叫做陵邑的地方。陵邑不屬於北刖,但也不屬於風都。它原本隻是一個驛站,後來往來的人多了,漸漸有人在那裏安家落戶,自發地形成了一個小鎮。
麵前的建築越來越清晰,一麵黃底紅字的旗幟在空中飄零,上寫著“風刖客棧”。看到這名字的時候,我倒是自動聯想到“風月”二字。這客棧看起來應該有些年代了,北風夾雜著雪飄下來,不時有“吱呀”的聲音傳來。
我望望四周,街上人煙稀少。這樣的天氣,隻怕都應該留在家裏圍著火爐共享天倫吧?我呼了一口氣,攥緊肩上的包袱,走進了店門。
大堂裏隻有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坐著,一個留著八字胡的掌櫃打扮的中年男人從“噼啪”作響的算盤上抬頭看了我一眼,懶懶問道:“是住店還是打尖啊?”
我從昨晚上開始就沒吃過東西,肚子裏已經唱了好久的空城計。“住店,不過先給我上點吃的來。”
掌櫃的眼皮又翻了下去,一邊打著算盤一邊高聲喊道:“福生,招呼客人。”
“來嘍。”一個看著十一二歲的少年跑了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這邊請。”
我在一張桌邊坐下,大堂裏那個唯一的客人坐在我斜對麵。他低頭喝著什麼東西,我隻看到熱氣滾滾,香味四溢。
“姑娘來點什麼?小店蒸的、煮的、炸得、炒得樣樣都有。”那福生露著一口白牙,笑嘻嘻地問道。
我一指對麵那個男人:“就要他的那種,然後再給我來碗飯。”
福生的眼睛忽的睜大,我詫異地問:“怎麼了?是不是賣完了?”
“不,不是……還有,那個,姑娘,你還要別的什麼嗎?”
我搖搖頭,雖然包袱裏有很多銀票,但是我一直要堅持到再見宇文皓,實在不敢多用。
福生諂笑著:“姑娘,您稍等片刻,菜一會兒就上來。”
我點了點頭,放下包袱置於桌上,輕輕敲打酸的不行的小腿。對麵的男人突然抬起了頭,他麵前的湯碗裏熱氣氤氳,我隻瞥到他的一雙眼睛好像特別明亮。
不甚在意,我繼續輕拍著小腿。菜果然上的很快,那個叫福生的小二端著一隻碩大的碗擺到了我麵前。看似是什麼動物的肉骨湯,那湯的顏色金黃,泛著油光,熱氣不停地撲到我臉上。
我正想甩開膀子大吃特吃,對麵的男人卻舉起了手中的碗,對我做了個幹杯的手勢。我愣了一下,這麼大的碗又裝滿了東西,我一隻手可舉不起來。於是對他笑了笑,開始大快朵頤。
要在平時,對於這麼油膩的東西,我也許不會去碰它一碰。但現在我不但饑腸轆轆,還在雪地裏凍了那麼久,這一碗湯對於我來說實在是人間珍饈。
我擦擦嘴,胃裏暖呼呼,身體裏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力量。抬起眼來,發現偌大的大堂裏,隻剩我一個人。
福生帶著我來到二樓,領我進了一間普通的臥房,又說了幾句就下去了。我把包袱放在床頭,剛要脫鞋子,忽然聽到隔壁房間裏傳來一陣陣嬌吟低喘,以及搖晃的床榻發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任我再是個愣頭青,也明白怎樣一幕正在隔壁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