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皓頭上青筋直跳，淡黃色的龍袍下擺，開著一團一團的黃褐色花朵。
    我拍著胸口，呼出一口氣：“不關我的事，是你要抓著我的。”
    他低頭不語，正當我做好準備接受一場暴風雨洗禮的時候。他卻沉沉一笑，撫上自己腰間的緞帶，開始解衣服。他脫下外袍，露出白色的中衣。
    我別開眼，呐呐道：“你小心著涼。”
    半天沒見回答，側目望去，見他雙手枕在腦後，曲起一條腿，仰麵躺著。
    “敢吐我一身的，在北刖王朝，除了你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我臉上一熱，擦著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朝我望來：“現在舒服點了嗎？”
    我小聲道：“吐完就舒服了。”
    “那就好。”他的聲音也輕下來，烏黑的眼睛裏閃著光芒，“遲丫頭，躺下來，我們說說話。”
    我慢慢挪過去，學著他的樣子仰麵躺下，眼睛盯著馬車頂上的花紋，問：“聊什麼呢？”
    “就聊你最想做的事情，遲丫頭，你將來想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什麼樣的日子？”我皺著眉，現在這樣應該就是我想過的日子吧？可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有辦法很爽快地回答他。
    “太子哥哥，你呢？”
    “我最想做的就是不當這個太子。”
    他的聲音雖然輕，可是卻有一種堅定的味道。他的視線定在車頂，長長的睫毛纖細而濃密。
    “可是我不能。”他唇角輕輕揚起，“自從我一出生，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太子，將來的北刖皇帝，擺在我麵前的東西樣樣都是最好的，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願不願意。”
    我有點同情他，命運全部被安排，這種滋味真的不好受。
    “太子哥哥，你……”
    想要安慰他幾句，他忽然轉過頭來：“不要叫我太子哥哥，我不能不當太子，但是我可以選擇不當你的哥哥。”
    車外春風輕輕撥動著掛在馬車華蓋四角的鏤空存珠金球，叮叮作響，像是孩童的笑語。我們靜靜對視著，誰都沒有打破這份安靜。
    我翻了一個身，眯起眼睛：“春天真是容易犯困，我要睡會兒。”
    身後久久的沉默，我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也許不是我想的那樣。
    “睡吧，遲丫頭，我會等你長大。”
    心跳猛然漏了一拍，眼皮直顫……
    “郡主，郡主，到了。”有一隻手輕搖著我的身體，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月若的臉放大在眼前。
    我一下坐起，還真是睡過去了，看看空空的身側：“太子呢？”
    月若笑眯眯地答道：“太子到禦前接駕去了，讓八寶通知奴婢前來看看郡主。”
    我恍惚地點點頭，撩開車簾。馬兒打著鼻響，低頭啃著地上的青草。左側立著一座氣勢宏偉的高牆，而右側，我張大了嘴，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哪裏都是綠的。
    “我隻知蒼郡靠近風都，竟然不知在蒼郡就有草原。”我喜滋滋的歎道。
    “要感歎，先下車不遲。”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
    。“櫟哥哥。”我輕輕一躍，跳下車來。
    “郡主，您要小心。”月若小心翼翼地從馬車上爬下，“該讓奴婢扶您啊。”她快步走過來，對著宇文櫟雙膝一曲：“見過櫟王。”
    宇文櫟輕輕一笑：“起來吧。”
    她站直身子，我看著她臉上浮現的紅暈，對宇文櫟悄聲說：“櫟哥哥，我這丫頭雖日日待在我身邊，可是一顆心卻不知為誰所係呢。”
    宇文櫟似笑非笑地瞪了我一眼，月若的臉變成一隻大番茄：“郡主，你……”
    宇文櫟收起笑，道：“快進去吧。”
    蒼郡地處北刖的西邊，離風都隻有幾座城池的距離。行宮建在蒼郡的西南郊，有一個很現代的名字：忘憂宮。我的房間位於忘憂宮後院的一大排廂房之中，左側住的是公主，右側是簡朵微。才一進門，就聽到隔壁簡朵微在大聲罵著丫鬟。我冷歎口氣，這幾個月別想安穩了。
    月若打開包裹，開始整理東西。我坐在床頭，好奇地看著這兩隻鼓鼓囊囊的包袱。除了上次在家收拾的那些東西，我看到了花茶，扇子，熏香，在看到竟然還奇跡般地塞著一隻平頂雕花香爐之後，我終於受不了了，嘴角抽動著問：“這個帶來幹什麼用？”
    她停下疊衣服的手，抬眼瞅了一眼，平靜地答道：“帶來的熏香原就是配這個爐子用的。”
    ……
    蒼郡比起來芷城來，要安靜許多，每天早上都可以在悠悠的鳥鳴聲中醒來。因為草原的地質，忘憂宮的花園裏也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倒是擺著不少的假山石。正中有一個人工開鑿的池塘，養著一些荷花，正值夏日，菡萏亭亭玉立，開得別樣婀娜。
    到蒼郡已經快一個月，我每日與小八、小九還有兩位公主為伴。我教他們玩一些現代小孩子常玩的遊戲，比如說跳房子、老鷹捉小雞等等。宇文皓老是厚著臉皮和我們這一群“未成年人”為伍，我笑他“不務正業”，他也不生氣。
    這天下午，小八小九還有兩位公主吃完午飯，就準時到我房裏報到。
    小九拉著我的袖子問：“遲姐姐，今天你帶我們玩什麼啊？”
    我彎下腰，想了一會笑道：“我們玩躲貓貓。”
    “什麼是躲貓貓，遲姐姐？”他的眼睛裏閃著不解。
    我簡單解釋了一下，大家都躍躍欲試。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說：“還有三個規矩大家要記住：第一，我們的藏身範圍不能超過忘憂宮；第二：當藏者久不見尋者來尋，可以自行現身，將尋者出其不意地抓住，那尋者便被視為輸了；第三：當尋者問：‘貓兒在哪裏？’凡是躲在附近的藏者必要回答以貓叫。記清楚了嗎？”
    “清楚了。”整齊劃一的回答，我滿意的點點頭。
    於是我這個孩子王就帶著他們來到忘憂宮的花園裏。說花園有點兒不當，因為除了幾朵荷花之外，整個園子也就是滿地的青草地外加幾塊大得有點兒離譜的假山石。
    我這個發起人毫無懸念地擔當了尋的角色。我背對著他們，手撐在一塊大石頭上道：“開始吧。”
    身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我閉著眼睛開始數數：“一，二，三……九十九，一百。”
    睜開眼，明晃晃的陽光讓眼睛一陣不適。我用手擋了一下，轉過身去，陡然見到一個黑影在我麵前。
    “啊……”我尖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待眼睛有些適應了，才認出是宇文皓。
    我忍不住喝道：“你怎麼都不出聲，想嚇死我啊？”
    他不以為意，好奇地問：“遲丫頭，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四下張望，湊到他身邊，小聲問道“你來了多久了？有看到小八他們往那邊走了嗎？”
    他迷惑地看著我：“八弟？我隻看到你獨自在這園子裏數數，還一數這麼久，沒有旁的人啊？”
    “我……”花園的抄手長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急忙拉著他躲到一塊大假山之後，憋著笑低聲說：“定是小八他們見我許久不去尋，耐不住自己出來了，一會他們過來，我們嚇他們一跳。”
    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在某處停了。我正猶豫是不是等他們再走近點才現身，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妹妹啊，別怪我說你。今時不同往日，你這脾氣也該收一收了。”
    “行了。”另一個女人厲聲一喝，“好不容易盼著皇上對那個女人失了興趣，如今又來了一個更寵的。”
    這不是小八宇文岩的母妃珍妃的聲音嗎？宇文皓好像也聽出來了，我們兩個交換了一下眼神。我悄悄探出半個腦袋，見到麗妃和珍妃以及幾個丫鬟站在池塘邊的廊橋上。
    “那我們又能如何？皇上能偶爾想起我們來便是不錯了，總比不聞不問的好。像這次來蒼郡，還不是把我們都帶來了。”
    “這倒是。”珍妃忽然輕笑一聲，“姐姐可知，為什麼皇上這次還是把尚妃帶來了？”
    “這……我也是不知。看皇上這幾年對尚妃都是冷冷淡淡，我還以為……”
    “姐姐不知道了吧，那是因為人家有一個好兒子。”
    我心頭詫異，關宇文櫟什麼事？
    “我聽說好像是皇後求皇上把她帶來的，姐姐可知為何？”
    “為何？”珍妃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絲輕佻，“那是皇後有意與她結親家呢。”
    “親家？這話怎麼說？”
    “姐姐難道忘了，朵微郡主今年可已經及妍了呀？”
    “你是說……”
    “櫟王這等俊美堪比天人的樣貌，皇後怎麼會舍得讓他娶別人家的女子？”
    我猛然一顫，六月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任何暖意。
    “想當初她那樣的身份，皇上還是讓她留在宮裏，靠得不就是一張臉？想不到現在是靠著她兒子的色相，哈哈……”
    “啊……”麗妃的聲音猛然響起，“尚妃？”
    笑聲陡然停下，我貼著凹凸不平的石麵，看到尚妃和一個老嬤嬤站在離她們不到十米的地方。
    珍妃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恍若無人的囂張：“姐姐，這兒太陽大，咱們回屋說話吧。”
    又一陣腳步響起，然後四周就安靜下來了。
    “娘娘，您不要往心裏去。”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老嫗聲音。
    “再難的日子我都走過來了，還怕這些嗎？付嬤，你把我想的太嬌弱了。”
    “娘娘……”付嬤的聲音有絲哽咽，“付嬤知道您的心裏不好受，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付嬤看到你這樣子，很心疼。”
    “付嬤，快了，這樣的日子就要到頭了。”
    她們到底在說什麼？這個尚妃為什麼到處透著古怪？難的日子？指的是什麼呢？
    良久，聽到她們漸漸走遠，我呼出一口氣，站直了身子。突然發現宇文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轉頭朝他望去。他臉上通紅，臉上有細細的汗珠。
    “你怎麼了？臉怎麼這麼紅？”他斜著眼看了我好久，然後吐出幾個字：“你抓著我的手。”
    我一怔，發現自己緊緊捏著他的手掌。我倏地放開，卻見到他手背上已有幾條紅紅的印子。他甩甩手，盯著我的影子道：“幾個娘娘說的話，是奇怪了點，我也聽不懂，可是丫頭你也必要抓我抓那麼緊啊？”
    我一下想起麗妃的話，心裏又酸澀起來。
    “好了，我又不是怪，捏幾下也沒什麼。”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低落，咧著嘴笑道。
    也許珍妃隻是道聽途說，再說宇文櫟怎麼會喜歡簡朵微那樣高傲的人？對，宇文櫟不可能喜歡她。這樣一想，我又放下心來。
    忽然，我記起了什麼，拍著腦門說：“壞了，小八他們還等著我去找他們呢！”
    ……
    夏夜的天空，星辰格外璀璨。可是男子卻沒有心情欣賞。今天，家中書房的桌案上，驀然出現了一塊木質名牌，上刻著一張麵目猙獰的鬼麵。於是他知道，禦風暗使來過了，而今晚的子時，會有人在那個老宅裏等他。
    他在熟悉的鐵門前停下，輕叩三下，給提著燈籠的老者行了個禮，就徑直向院中走去。在那條熟悉的臨水長廊中穿行，耳邊是雜亂的蛙鳴聲。
    他心裏有點得意，這樣一間普通的古舊宅子，誰又能想到另有乾坤呢？他的腳步停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前，屋內還是沒點燈。他微微一蹙眉，難道上次那個神秘人又在？
    敲了三下門，莫護衛的臉出現在門後，犀利的眸子在星輝下閃著如獵豹般的光芒。他拱手行了禮，進得屋中。果然，那個身影仍舊站在窗邊，暗暗明明，隻覺得身形修長挺俊，帶著一種天然的貴氣。
    “北刖皇帝這次出行，帶了哪些人？”莫護衛直奔主題，男子回答：“除了已經成婚了三位皇子，其他六位皇子均一同前往；皇後和幾位妃子也是隨駕伴行；兩位公主和兩位郡主也在出行之列。”
    “哦？去的人還是滿齊全的嘛。”那個清朗慵懶的聲音響起，“莫劍，這次我們要不要給他們送個大禮？”那身影半轉過身子，“再說，我也想會會她。”
    “公子，這隻怕不妥。”莫護衛的聲音有一絲著急。
    男子身子一晃，公子？那麼這個神秘之人就是……他心裏激動起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給他行個大禮。但是對方選擇在黑暗中對話，想來是不希望身份被識破，自己冒冒然這樣做，會不會適得其反？正在他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時，莫護衛沉聲道：“你先回去吧，下次再見還是老規矩。”
    他回過神來，低頭拱手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