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十一章 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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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陰沉,滿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東北風嗚嗚地吼叫,肆虐地在曠野地奔跑。光禿禿的樹木,像一個個禿頂老頭兒,受不住西北風的襲擊,在寒風中搖曳。這風像是一個淘氣的孩童,吹跑了在野地裏覓食的山雀,吹亂了院子裏的枯葉,吹得人臉上紅紅地發疼。它偷偷撩起厚重的幔帳,往屋裏窺探。
屋子裏很溫暖,紅紅的炭火隔著屏風蒸的屋子溫暖如春。一個少女穿著單薄的紗衣端凝地站立著,忽然一縷琴音響起,溫婉、清脆,藐視著屋外的寒冬。
少女開始舞動身體,細碎的舞步,輕雲般慢移,旋風般疾轉。如蓮花的花開瓣顫,如小鹿的疾走驚躍,如孔雀的高視闊步,盡態極妍。她忽而雙眉顰蹙,表現出無限的哀愁,忽而笑頰粲然,表現出無邊的喜樂;忽而側身垂睫表現出低回宛轉的嬌羞;忽而張目嗔視,表現出叱吒風雲的盛怒;忽而輕柔地點額撫臂,畫眼描眉,表演著細膩妥貼的梳妝;忽而挺身屹立,按箭引弓,使人幾乎聽得見錚錚的弦響。隨著琴音的暫歇,少女收步垂目,雙臂交疊與胸,像一隻引吭高歌的白天鵝,唱完它了最後一個音符。
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抱起琴,走到少女跟前:“恭喜郡主,這‘霓裳羽衣’舞已經完美至極,再配上這‘清殤樂’,不日便可稟明皇上讓司樂府著手命教習舞娘排練了。”
少女擦著額上的汗:“麻煩陳師父了,這大冷天的特地來陪我練舞。”
老者搖頭笑道:“能早於他人先欣賞到名滿北刖王朝留年郡主的舞姿實在是老夫所幸,再之這‘清殤樂’還是郡主所創,老夫技拙,不過是依樣畫瓢罷了。”
我從月若手裏接過熱方巾,擦了擦臉,笑道:“師傅過謙了,在北刖,論琴技,您認第二,可沒人敢認第一。曲子雖是我創,但是師傅琴中的境界我可達不到。”
陳師傅笑說:“郡主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才能,那才是令人佩服啊。”
“哧”月若輕笑一聲,陳師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嗔怒地瞪著她:“笑什麼?”
月若道:“奴婢是笑郡主和陳樂師都是太謙虛了,要奴婢說啊,郡主的歌喉舞姿無人能出您其右,陳樂師的琴技更是冠絕北刖。”
月若送走陳樂師,圍著一件鬥篷走進屋來。我笑著說:“外麵冷吧,快過來暖暖手。”
她解下鬥篷:“這屋裏屋外真是兩個樣子,風刮得臉上發疼呢。”走到火盆邊,她伸出手在火盆上搓著:“看這天氣,陰沉沉的,晚上怕會下雪。”
我沉吟半刻念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暖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月若悶聲說:“郡主,您又念詩,奴婢可聽不懂。”
我笑看著屋外的天空,又是一個冬天,又是一年到頭了。
八年了,來這裏八年了。這八年裏,“留年郡主”已在芷城傳的很是熱鬧,人們甚至添油加醋地把我捧成了天上有地上無的才女。說什麼留年郡主繼承了宰相大人的才氣,詩文冠絕北刖王朝;又說留年郡主的才藝更是歎為觀止,譜曲填詞,歌聲清麗宛若天籟;更難得的是身輕體盈,舞姿堪比九天仙女。
說詩文冠絕北刖,真是讓我有點汗顏。一次孟老夫子讓我們作一首詠春的詩,我百思不得,隻能寫了一首《春曉》交上去湊數。後為了以防將來不時要交類似的作業,便一連幾天搜腸刮肚把腦子裏所有的唐詩宋詞外加詩經默寫在紙上,裝好放在雲裳館內居室中。
最初的幾年,考慮到何憶遲這麼一個千金小姐,年紀又小,不可能有什麼痛苦經曆可以讓她寫一些哀怨憤懣的詩出來,便隻挑著淺顯的交給孟夫子。而孟夫子看我的眼神卻越來越慈祥,笑容越來越親切,大有把我當成得意門生的味道。又不知怎麼地,有一些詩還流傳到了皇宮外,而我也成了街頭書生酒肆門客口中的天賦才女。
至於譜曲作詞,不過是幾首流行歌曲。自從最初在宇文櫟他們麵前小露了一把後,不知怎麼皇帝皇後竟然聽聞此事,便讓我在一次皇家宴上獻唱一曲。
自此,上至九五之尊下至仕官丫鬟,無人不知留年郡主譜曲填詞,渾然天成。皇上龍心大悅,特下旨讓宮內專門在宴會上表演的樂隊師傅助我練唱,並讓禮官將曲子記錄在冊。
就如這“霓裳羽衣”其實我隻是根據舞娘教得一些基本舞步,配上了芭蕾中《天鵝湖》的一些動作,而“清殤曲”則是我零零落落地哼了一些《四小天鵝舞曲》的片段。而這位陳師傅不愧是北刖的首席琴師,他依著我的調子,再加上自己的琢磨把它完美地彈奏出來,曲風竟然更加貼合這支舞。
這八年裏,我堅持練琴,堅持練舞,堅持看書練字,過得充實而快樂。還真的要感謝冥王,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走到梳妝鏡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八年,足夠把曾經稚嫩的小女孩雕成一個美麗的豆蔻少女。雙眉若畫,精致的鼻梁,美好的唇線,一雙秋水剪瞳更是繼承了娘的神韻,顧盼間欲語還休。我知道現在的我是美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靜靜等待著她的花期。
青絲如玉,頭上沒有一件飾品,隻用一根銀線梳了一個馬尾。是的,馬尾,這幾乎是我的標誌了,人人都知道北刖久負才名的留年郡主常年梳著男子發髻。
心裏有點好笑,當初我隻是覺得每天花那麼的時間把頭發梳成複雜的發髻,晚上又要花很多時間來解,實在很麻煩。於是有一天,就自己動手紮了這個最拿手的馬尾。
對於我這個離經叛道的行為,月若初次見到是嚇了一跳:“郡主,您怎麼梳了個男子的發髻。”
宇文皓看到我這樣打扮的時候,眼睛瞪得像是要掉下來:“遲丫頭……你……”
我笑著甩了甩長長的頭發,它靈動搖曳在背上:“我怎麼了?不好看嗎?”
“好看……好看。”他咧著嘴笑。
宇文櫟倒是很平靜地笑著說:“小遲就是與眾不同。”
宇文澈則是陰沉沉地說:“男不男,女不女,成何體統。”
當然對於某些人的話,我們可以自動跳過。
八年過去了,大家都長大了。三皇子宇文俊已於幾年前娶了王妃,搬出了皇宮另立府邸。宇文櫟果然一如我初次見麵所料的那樣,年近弱冠的他將那份俊美容顏發揮到了極致。
如果說這幾年留年郡主的才名傳遍北刖,那麼可以與我一相抗衡的便是北刖四皇子宇文櫟的絕世容顏和他的女人緣。
在皇宮裏,宮女們常常私下討論著櫟王今天穿了件什麼衣服,說了些什麼話,又對誰笑了。要是有誰可以幸運地為櫟王奉了茶或是傳了話,那便可以在同伴中炫耀很久。
在皇宮外,待嫁女兒口中提到最多的肯定是他。更有一些大膽的王侯之女,仗著自己不俗的身世,主動央求其父母向皇上提婚。在北刖,男子十六是一個界限,過了十六便視為成年,便可娶妻成家。在皇室中也不例外,前幾個皇子都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娶了王妃。也許宇文櫟實在太受女人歡迎了,惹得皇上左右為難,竟然遲遲沒有賜婚。
爹娘這幾年都沒有太大的改變,爹已年過不惑,那種沉穩的男子氣質更加明顯。隻是,這幾年他很少笑,難得我回家也隻微微扯動嘴角。
娘說爹政事越來越忙,在家待得時間也越來越少,即使回到家也常常一個人留在書房。娘在說這些的時候,掩藏不住眼中的那份苦澀,我不知道該怎麼寬慰她,跟她說女人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社交圈,不應該全副心思花在家庭孩子丈夫身上?我怕會嚇著了她。
我隻能多抽空回家,陪著她說說話,一盡孝道。哥哥已經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兩年前進入了北刖的梵霖軍,隻半年的時間便升到都尉,並在去年娶了禦史大夫的千金,生活很是美滿。
這幾年,這尚元大陸也有一些變化。東邊的汐疆日漸強盛,漸漸有了與北刖抗衡的趨勢,其間也有過兵戎相見的時候,哥哥帶過兵出戰。回來的時候一臉凝重,隻說汐疆的實力不可小覷。那幾場戰爭,雖都是不分勝負。但是不可否認,照這個樣子下去,北刖麵臨的將會是一個日漸強大的對手。
而西邊的風都,原來一直與北刖交好,這幾年卻出了一個被稱為“曜王”的人物。聽哥哥提過,他的身份撲朔迷離,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人物。他這幾年為風都訓練了數萬精兵,自己更是擁有一身好武藝,他的出現讓北刖是腹背受敵。雖然還沒有正式交過戰,但是北刖的地位無疑受到了雙重的威脅。
而皇宮裏,卻照舊歌舞升平,也許這個皇帝沒有多大的抱負,隻求眼前的太平。軍餉比前些年驟減不說,軍隊的數量也不能與往年相比。
哥哥說到這裏,一臉陰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些國家大事真正放到我眼前時,發覺自己真是一無所知。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是一個不可企及的高度。我不懂也沒有興趣懂,人說女人與政治是無緣的,我不否認。我隻知道沒有哪個朝代可以一直繁榮,曆史的規律便是這樣,盛極便衰,不是一兩個人的努力可以改變的。
夜色下沉,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天空中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很快,地上便像是撲了一層薄毯。男子一身黑色單衣,一路快步掠進,他不敢有任何的停頓,呼出的氣體好像結成了冰。
終於,他在一個老舊的鐵門前停了下來,稍稍提了一下神,在門上輕叩三下,“吱呀”,門打開一條縫,一個老者提著個燈籠出現在門口。老者向外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他人,才把視線鎖在眼前這個男子身上,上下打量了一會,把門打開一些:“進來吧,主人等很久了。”
男子點點頭,邁步院子走去。穿過一條臨水的長廊,他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下了腳步,剛要敲門,門卻自動開了。入眼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雙虎目射著犀利的光。男子微微一怔,立馬拱手道:“見過莫護衛。”對麵的男子點點頭:“進來吧。”
男子走進門,屋裏沒有點燈,他憑著記憶走到桌前,剛想要拿出火折子點上油燈,身後的莫護衛說:“不要點燈。”男子有點詫異,不想卻看到窗邊站著另一個人影。
窗子大開著,外麵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進屋來。那身影卻佛如雕塑,不避不閃。白色的月光灑在那身影的臉上,刀削的臉頰,筆挺的鼻梁,烏黑的頭發散在身後,男子隻覺得他俊美得像是雪的使者。
莫護衛沉聲道:“你就彙報一下這幾年芷城的情況吧,皇城裏可有什麼大的動作。”
男子回過神來,從衣服的暗袋裏摸出一張紙。
“這是皇宮的地圖,皇帝常去的那幾個宮殿小人已經標明了。”
莫護衛接過,直接放進衣襟裏:“還有呢?”
“北刖的皇帝貪圖眼前的享樂,這幾年北刖的兵力下降不少,以小人之見……”他眼睛一轉,沉聲道:“不足為懼。”
莫護衛繼續問:“這個皇帝不喜歡打仗,不代表下一個仍舊是這樣,那北刖的太子也應該是成年了吧?他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男子略一皺眉:“太子的事情,小人知之甚少。但是據小人所知,北刖皇帝最出名的皇子不是太子。”
莫護衛正向窗邊走了幾步,聞聲停下步子:“那是誰?”
男子輕笑道:“是四皇子宇文櫟,不過這四皇子出名的不是因為他的才幹武功。”
“那是什麼?”莫護衛急聲問。
男子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是溫柔鄉,這四皇子長的甚是俊美,堪比天人,可謂是芷城所有女子的夢中情人。”
莫護衛聽完沒有做聲,“哧”一聲輕笑,卻是那窗邊的身影發出的。
莫護衛沉默片刻,複又問道:“皇室中可還有別的情報?”
男子凝神想了一會:“倒是還有一人。”
“誰?”
“是一女子,確切說是一少女,便是才名傳遍北刖的留年郡主。據說這留年郡主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坊間流傳的很多歌曲詩詞都是她所做。她常年梳著男子的發髻,年芳十三,是北刖宰相何墨衍和長公主之女,名叫何憶遲。”
“你說什麼?”一個清朗慵懶的聲音,那站在窗邊的身影轉過身來。月光打在他半張臉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處在明暗交接處的神,那身影移近一步,“你說她叫何憶遲?”
男子有些遲疑,他不確定這個人的身份,更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名字引起了他的興趣。
“是,的確叫何憶遲。”
那身影發出一陣輕笑:“莫劍,你可記起了什麼?”
男子心頭一怔,可以直呼莫護衛的名諱,那麼眼前這個人……難道?他忽然為自己的猜測嚇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他?男子不敢再直視那個身影,急忙低頭垂目。
莫護衛道:“公子,同名之人未嚐沒有。”
“不,我有種感覺,就是她沒錯。”那聲音笑得很歡:“越來越有趣了。”
莫護衛不再言語,走到男子跟前說:“回去之後還是要萬事小心,切不可暴露了身份。記得我有事找你的時候,禦風暗使會來通知你,否則不可輕舉妄動。”
男子恭聲答道:“小人明白。”
“去吧。”
男子掩上門退出身來,屋外的雪更厚了。他抬頭看看天空,白天厚厚的雲層已經不見了蹤影。月亮靜靜地俯視著大地,雪花像是一團一團的棉絮飄下來。男子抖落肩上的積雪,心想明天該是雪後放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