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公子……”
    毋觴剛準備說什麼，我打斷他。
    “叫我冥就可以了。”
    不喜歡，那種生疏的感覺，就好像真的隻是見過一麵的陌生人，除了那淡薄的恩情，什麼都不剩下。
    但明明，那樣的熟悉，和初見仰韶一模一樣，又是因為什麼，要依靠疏離的姓氏分開兩人的距離，如果真的什麼都沒有的話。
    “……冥。”最終，毋觴鬆口，同時放開了我的手。那一瞬間，汣闌和毋藥的眼迸發出強烈的名為不舍的光，他們喃喃低語，輕聲地說。
    “不要走。”
    但最終，毋觴沒有再握住我的手，於是兩外兩個人也鬆開，隱忍的悲痛的表情，讓我也有些呆愣。
    失去了至親至愛之人，竟然會是這樣的樣子麼？那麼當年得知全族被滅的我，還有親手殺死師傅的我，那個時候，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呢？
    也會是這樣麼？
    不是吧。我不記得，有過那樣止不住的如同世界崩塌的慘烈絕望，因為，離開的，不是我啊，我還在，不是麼？
    僅僅被留下，就有這樣的悲傷啊。那當初那個不曾流淚不曾動容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冷血呢？如果真的這樣，又是為了什麼在今天思考這樣的問題。
    後悔麼？
    笑話。
    “冥，帶我走。”毋觴對我說，表情是不變的淡漠，仿佛眼前上演的離別並非以他為主角。
    我看到毋藥和汣闌還在望著毋觴剛剛站立的方向，微弱的希冀的光在眼眶中隱隱欲現。而毋觴卻是轉過了身子隻看向我，明明是看不出什麼的暗紅色的雙眸，偏偏讓我感到仿佛孩子氣的任性。
    任性地，去逃離麼？這樣的毋觴，真的是那個曾經為了國家深陷敵營，一年受辱隻為最後一擊的君王麼？
    恍惚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心頭閃過，一時抓它不住就隻得放棄。
    我對著毋觴點頭說“好”，然後他的身形漸淡，化作紅色的光點進入我心髒的地方。
    “我靈體受損需要調養，暫住你心可以麼？”毋觴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在腦海響起，如同貼近耳朵親昵的傾述。
    “恩。”我亦默默點頭。
    暗夜一族，是唯一可通陰陽的人，所以我們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魂體，同樣的，我們本身也是溝通陰陽的介質，這也就是為什麼通過我，汣闌和毋藥可以看到毋觴的原因。
    另外，相比起其他六部，暗夜的靈體要強大很多，而心髒的部位正是身體內部靈力最為充沛的地方，如果是在那裏調和的話，毋觴受損的靈體應當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恢複。
    不過，他到底受傷到什麼程度，竟然連支撐獨自去往斷崖的靈力都不剩了麼？
    恨之一字，到底為哪般。
    “冥，我不想輪回。”意識中這句話突兀地響起，我猛然想到而今我與毋觴可以說是共享彼此想法的狀態。
    “嗯？”我不解。同時保持著腳下的步伐，和汣闌毋藥以及那個叫嵺的侍衛一起離開漸漸聚攏收縮的洞穴，盡力忽視汣闌已經沉寂而冰冷的眼和毋藥微弱卻璀璨的希望的光。
    “世人皆道暗夜是神棄一族，但真正背損陰德需被唾棄放逐的，從來都是衍緋啊。”
    我沒有繼續問，毋觴也沒有繼續說。即使是那樣對於整個國家存在否定的說辭，依然沒有讓那淡漠的語氣有絲毫改觀，平靜的，如同鏡麵的湖。
    雖然不說，毋觴的想法卻源源不斷地朝腦海湧來，於是我發現，那磐石一樣穩定不變的無所謂的表情，竟是那麼多年時間累積的成果。
    很多人希望長生不老不死，但如果可以保持著記憶不間斷地輪回，這個目的也算達到了吧。
    毋觴，或者說曆任衍緋的國主，就是如此。
    當衍緋的王繼任，從先輩的手裏接過赤瀲石的時候，同時接手的還有無數位王者的記憶。
    最開始，他們固執地以為那是神的偏愛，因為廣博的閱曆往往更容易統治一個國家，況且，強大的精神力是壓製巫蠱反噬的一大路徑。
    然而，當那樣的記憶積累地太多，本身的存在就會被衝淡，最終，沉溺於不知是誰的回憶之中，再也找不到自我。
    因為這個原因，衍緋的王大多登基之初甚有作為，卻很少有如其餘幾部一般長年在位的王者，因為他們往往迷失在過多的回憶裏最終長久沉眠或者選擇就此死去。
    不能說是懦弱，因為人心的硬度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衡量的，沒有經曆過的我們，從來都不具備說三道四的權力。
    而毋觴，我隻能說，他是一個足夠堅強的人，因為這麼多年，那些紛亂的記憶從來沒能侵蝕他的心海，從頭到尾，他是絕對的清醒，卻也絕對的冷情。或許正是因為擁有太多的記憶，關於感情關於權勢什麼的，他不曾上心，真正一直保持在心的，隻有兩個字。
    ——責任。
    那是不論最終怎樣收尾的衍緋君王，所共同具有的特質。
    對此，沒有人會不肅然起敬吧。
    毋觴的選擇，或許僅僅因為不希望這份記憶延續吧，就如同他不猶豫地帶走赤瀲想讓衍緋尋找新的出路一樣，他也不希望因為背負過去而瘋狂的人再出現。
    一切的仇恨，怨憤，開端，統統終結在那一雙在紅色掩映下白皙分明的手中。
    毋觴，這個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意的人，用一種難以想象的強硬的姿態，生生改變了衍緋將來的路線。或許在他看來，怎樣的結局都比現在的好，畢竟以後的以後，不會再有一個暗夜的人剛好出現收拾殘局。
    他扭轉了方向然後灑脫放手，把未來交付於臣民自己手中，是該說大器了，還是不負責任。
    毋觴在我的心髒處沉睡，再沒有發出聲響。來時漫長的路現在走來明顯縮短很多，不論是血池還是黑霧都沒有再出現，周圍的岩壁褪去了先前詭異陰森的感覺，變得普通起來。
    最終走出的時候，四個人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整齊地閉上眼許久才睜開，仿佛這樣就記住了此刻光明的味道。
    本來是不會去向往的，卻在感受到毋觴那樣執著守護每一個子民的光後，突然好奇已經不再陌生的質感。
    溫暖的，明亮的，光的，味道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