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於無聲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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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病好出院。發現時間過得很快,還有半個多月又要到歲末。
一個周末下午,正在宿舍溫課,聽到窗玻璃上有聲響,大概被什麼小石子之類的砸到。推窗,看到聶元晴,微笑著站在樓下。沒想到他提早回來了。我拿了外套就準備往樓下跑。
喬栩用手撐著下巴悠悠地說:“我好象看到懷舊年代劇裏的橋段了,索性再裝個小鳥依人樣,撲向他的懷抱,豈不更妙,你不如滿足一下我的這個白爛劇幻想吧。”
我捏她的嘴巴:“這狗嘴裏怎麼就吐不出象牙來?”
“誰讓我們沒有什麼princecharming在樓下等,嘴巴自然沒抹蜜來著。”
“再見啦。”我拉上門。
我問元晴,幾時回來的。
他說今天上午。
“那怎麼不多休息一下?”
“時差還沒倒過來。我沒關係,你呢,身體都好了嗎?”
“早好了!”我笑,“元曦這家夥,怎麼到處跟人說,他想學《月光寶盒》裏那個唐僧?”
“我對你來說,隻是隨便什麼人麼,我想我應該知道,你說呢?”
我唯唯諾諾,支開話題,“在英國還習慣嗎?”
“還不錯。”他說:“有時間嗎,我們出去走走?”
我點頭。
天氣不是很好,陰沉得像要下雪。不過街上人還是很多,很多商店的櫥窗已裝飾出了濃鬱的節日氣氛。電影院前有吉卜力工作室新作品的海報。我停了下來。
元晴問我:“去看嗎?”
“你不介意這是動畫片?”
“宮崎駿也是我的偶像。”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一副少年老成沉穩樣的聶大少爺,原來也有天真的一麵。
我們去看了那部《懸崖上的金魚姬》,純淨無旁騖的片子,現在已經不多。愛與信任大概始終是人所向往的東西,雖然簡單,卻能觸及心底。
從電影院出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餓了吧,想吃什麼?”
“麥當勞吧。我從沒去過。”
聶元晴表示意外。其實不止快餐店,我也知道,像其他有錢人的子女一樣,自己一直以來是生活在父親為我築造的玻璃世界裏,對外麵的世界既缺乏了解,也很少接觸,像一隻井底之蛙。
他說:“好吧,為了不讓聽到人民沒錢,買不起麵包,就讓人家去吃蛋糕的故事在你身上重演,我們去麥當勞好了。”
他笑我不知人間疾苦。我不服氣:“誰能保證你不是那個男版的‘瑪麗安托內特’,公子哥,你以前帶我去的還不是那些會員製的用餐場所。”哼,他又比我好多少。
“其實對於快餐店我還是蠻有感情的,”聶元晴拿著一根薯條說:“當年有過在這種店裏炸薯條的經曆,我的技術一定比現在這個家夥要好,這幾根都炸過頭了。”
“你說笑,你在快餐店裏打過工?”
他得意:“我還有很多你所不知道的光輝曆史呢。”
我這才知道,看起來一副養尊處優、模範生樣的聶大公子,在十六、七歲時也做過離家出走這樣的壯舉。我一直以為他們兩兄弟中,離家出走這種事,更有可能是他弟弟會做的。
他說:“元曦和我不一樣,他從來隻照自己的意願生活,父親一向拿他無可奈何。其實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嫉妒這小子。心無旁騖遊戲人間,無視世俗法則做人,都是我所做不到的。”
他第一次說這麼多事情:“我和父親在很多地方想法都不一樣,無法說服彼此,也做不到互相妥協,年少衝動就索性選擇離家出走的幼稚方式。不過流落街頭倒也是不壞的人生經驗,當時甚至還想過不如幹脆去什麼幫派混混,搞不好若幹年後,自己也個江湖大哥了,碰到和自己意見不一致的人,隻要拔刀用暴力讓他屈服就是了。”
原來這麼文質彬彬的人,也曾有過激烈的少年心懷。我繞有興致想象聶元晴若幹年後當上黑幫老大的樣子。說不定有機會趕上馬龍•白蘭度的《教父》。
我比劃了一下:“到時候,這張帥臉上要是再有道傷疤什麼的,可能更會讓女性觀眾尖叫的。”
“嗬嗬,這我倒不知道,我還以為光憑這張臉就足夠聚攏大批粉絲了。”他果然和聶元曦是兄弟。不過剛才在麥當勞裏,的確有很多目光朝我們這邊看來,一個女服務生,還不斷過來殷勤地詢問:“先生,還需要什麼嗎?先生,幫我們做份新品問卷調查好麼?”
男人長得像朵花,‘招蜂引蝶’看來就是指他這類了。我又想笑。
他說:“有些人也太不仗義了,一天到晚就隻在旁邊看好戲。”
“你這麼有群眾基礎,以後要不要考慮獻身演藝事業,準能給娛樂公司招財進寶,當他們的搖錢樹,順帶也照拂一下我,讓我給你做經紀人,剝削你的剩餘價值吧。”
“好家夥,一個乖巧千金小姐,也越來越貧嘴。我再晚點趕回來,恐怕要認不得你了。”他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我變了嗎?”
“嗯,有一點。”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確實又模糊地意識到有些什麼東西在改變。
夜晚的街上一樣的熱鬧,他一直用手護著我的肩膀,免得我被人流擠到。我想他是懂得照顧他人的一個人。不知是隻對我,還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但我馬上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搞糊塗,什麼叫‘我’,什麼叫‘所有人’,難道我的內心深處隱約希望自己對他而言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麼?但這又怎麼可能。我是那隻做不到真正讓人靠近和主動去靠近人的刺蝟,因為我心存恐懼。
我們走到人較少的街道上去。冬日的冷空氣讓人格外清醒。路麵上有一隻空罐頭滾來晃去。我輕輕踢了一腳,它朝前麵滾動。我又追了上去。我們開始踢著這罐子往前走,一路上是罐子滾動的清晰聲音。
我把罐子撿起來給他,“G大前籃球隊長,麻煩一下。”前方幾米開外有個垃圾筒。
他把罐子在手裏轉了一下,旋即單手拋出,“這個距離要算個三分球了。”東西穩穩落入垃圾箱中。
看到他轉過來的笑臉,我突然沒有來由地問到:“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他,從來我也沒有和誰談起過我母親。我想哪怕當時燕家第一時間封鎖消息,抹去真相,大概還是沒有辦法把全部的傳言止住。既然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卻知道,那麼外麵的人,多半也知道。
“是的,知道一些。”他並沒有流露諸如同情之類的表情,我會為此感激他的。
“你說一個人為什麼想到去自殺?”
“十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和元曦到新落成的聶氏大廈八十層的頂樓,叫我們往外眺望眼睛所及之處有多少地方將是我們以後要繼承的東西,他希望我們為他的商業帝國自豪。但當我看著腳下的喧嘩世界時,隻有一種想要往下跳跳看的奇怪衝動。那天天很好,會讓人錯覺,跳下去就能自由擁抱藍天白雲,再無羈絆。”
我震驚了,在我看來心地足夠強韌,不會有恐懼,不會有迷茫的聶元晴,原來對生命也有過那樣的困頓。
他說:“很多人說自殺的人可恥、自私。隻是我們都不是神明,大概很少有人沒有經曆過無助和絕望的時候。有些人因此走極端,他們也許是生命的弱者,但我想不出來他們是否應該就此受責備,一個人的死不是那麼簡單的是非問題。很多宗教教義都勸人要寬容,我不知道這是指對他人、對自己,還是對生命本身。”
“你覺得我應該原諒一個不負責任拋棄自己的母親?”
“這或許也是對你自己的一種原諒。”
我似懂非懂,但覺得也許真的是時候需要開始學習釋懷某些東西了。
天上飄起了零星的細雪,伸出手來,一片片雪花旋即在手中無聲無息地輕柔溶化了。牢固封凍著的心也能這樣溶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