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於無聲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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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難得父親在家。正坐在外麵回廊裏翻閱報紙,繼母吩咐人在給他端早餐出去。
我聽到他對繼母說:“你覺得奇怪麼,莊思明居然接手了應融的案子。”
“爸,希望你不要介意,這件事是我拜托莊律師的。”我走過去直截了當告訴他,想看他有何反應。
莊律師所在的明德律師事務所,一直為燕氏基金會提供法律服務,當然也包括曾經參與對應氏的收購案。所以最初我隻是想請她推薦一位其他事務所的相熟同行。
但她卻說:“我想推薦我自己,雖然明德為燕氏提供服務,但並非從屬關係,我看不出為前應氏大股東打官司,其間有何不妥。更何況,一直以來,我主要擔任的是你的代理律師。你不會因此炒我魷魚吧!”莊律師是個行事磊落的人,對那些無聊的人情世故,她不屑於作避諱。
我父親的反應出奇的好,沒有流露絲毫的異樣。他說:“噢,是這樣啊,莊律師最擅長這一類的案件,有她幫忙是件幸運的事。還沒吃東西吧,桂姐,叫他們把小姐的早餐也端到這裏來吧。”
雖然早料到,他是一貫這樣的不動聲色地,我還是不免有些失望。所以我說:“很抱歉,今天棋院有事,時間來不及了,我馬上要出門,早餐就不用了。”
他哦了一聲,隻說以後應該早點起床,早飯還是要吃的。
其實時間也沒有那麼急迫。隻不過我想早點離開家裏而已。不過沒想到的是,星期天上午還會堵車,駛入這條馬路後,就變得寸步難行、進退不得,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司機老陳下車打探後,跑回來說,十分鍾前,有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從路口那棟五十五層高的大廈頂樓跳了下來,當場死亡。現在警方已經趕到,設置了路障,封鎖現場,可能要等上一段時間。
老陳歎氣:“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的啊,就這麼輕生了,上個月還有人跳地鐵,哎,現在的人。”
我推開車門,想下去看看。老陳慌忙阻止:“小姐,您可不能過去,地上全都是血,還有那個腦漿,唉,那個人實在是已經,都有人看的嘔吐了,快,快別去啦。
我笑笑:“沒事的,老陳,我隻是想下車透口氣。”
他還囉嗦:“天氣冷,小心著涼,一會兒就上車吧。”這個老陳。
雖然冷了點,但今天是個極好的天氣。陽光和煦,天空格外的藍,幾乎沒有雲。有人選擇在這樣的日子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約等了近四十分鍾,道路才開始漸漸通暢。車子開過事故現場,除了兩輛警車依舊停在大廈前的路邊,已經看不出任何發生過事故痕跡。
一個人就這樣自世界上消失了。城市裏依舊車流繁忙、人流不息,匆忙嘈雜。
到棋院時,知道今天要接待的客人已經到了。昨天棋院的老師打來電話說,今天有重要客人來參觀,但原先安排陪他們下指導棋的棋手臨時有急事,因為一時沒有其他人選,想請我幫忙一下。
客人是三男一女四人。其中一個是約四、五十歲的洋人,而兩個年紀較輕的一男一女,應該是助手一類的角色,另一個大約三十四、五的男子,不知是什麼人物。聽說他們跟去年新設的那項棋賽的讚助商有些關係。
我先大概測試了一下他們的棋力。洋人的水準沒我想象中的壞,國人的水準則沒有意料中的好。老外還知道什麼叫‘和棋’,而那個年輕女子卻把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的位置。四個人中應該是那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棋力最好,不過他下的很含蓄,不露鋒芒,盡量使自己和其他三人差不多步調,聽洋人稱他‘林’,那洋人自己則叫‘傑羅德(Gerald)’。
今天有頭銜戰,他們主要是來看這個的。所以陪他們下過幾輪後,比賽一開始,他們便被邀請去現場觀戰。
我去拿了下個季度的賽程表後,就返回學校。晚上覺得咽喉疼痛,頭也很疼,患感冒了。
這個感冒持續了兩個多禮拜也沒有好轉。我想老陳要是看見的話,準會說:不聽老人言呐,小姐!
喬栩見我咳個不停,就說:“大學病院就在附近,醫科高材生,你老人家這是想咳出小半碗血,然後詠白海棠詩麼,快去看診好不好,光吃藥是沒用的!”
“我討厭看醫生。”
“你在講笑話?”
“不光是我,就是那個燕允正他也不喜歡看醫生。”
“這難道是你們醫藥世家的傳統?”
“有可能。”
“你不會是討厭看醫生,才念醫科的?”
“是有點這個意思,你呢,你怎麼想學醫的?”看她也不像有想懸壺濟世、救度眾生的雄心壯誌。
“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就隨便把一些專業和大學的名字寫在一塊靶子上,然後飛鏢射中的就是這所大學的醫學院。”我就知道有人比我還離譜。
一整夜陷入很混亂的夢境。
耳邊似乎總有嘈雜的聲音,很多的模糊不清麵孔和場景交疊出現。從夏夜遊輪上的訂婚宴,聶元晴看我時略為困惑的神情。一下又變成中學校園舞會,遠遠看到應曉琰被戴上‘舞會皇後’的皇冠。然後又變成站在清水寺的懸崖戲台前看深穀中的花謝。
接著我覺得頭頂的天空藍的透明,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個高樓的頂層。前麵有個人,站在天台的邊緣處。出於什麼神奇的感應,我一下子就知道這是誰了。我慢慢走近,問她:“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我。
我繼續問她:“你要跳下去的話,你的女兒呢?你就這麼拋棄她了?”
她並不理會我,而是淡淡的說:“今天天氣真好,天這麼藍。”
我的聲音變成從未有過的憤怒:“你擅自把我帶到這個糟糕的世界上,現在卻想自己解脫嗎!”
她轉過頭來,我看到一張和自己相似的麵孔。她在微笑,神情卻是憂傷的。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是什麼,有什麼用。
然後我又看到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我甚至意識到自己是在夢境中遇到以前的‘我’。那個小小的我,趁保姆離開的間歇,悄悄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我沿著很長的走廊一直走,直到盡頭處的那間房間,房門半掩著,我走了進去。這是我父親的書房,他除了工作,回來就把自己關在這裏,我總也看不到他。
這次他在裏麵,正站在窗前抽煙。轉頭看到我時很訝異,“你是來找爸爸的?”
小小的我點頭。
他把我抱起來,一起看窗外風景。冬天雪後的花園裏,隻有白茫茫的一片空曠。
他說:“他們說你是最安靜的孩子,不哭,不吵,也不說話,醫生說你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願意說。”
我隻是看著他。
他斷斷續續說著,更像是自言自語。“一個人整天要講那麼多廢話、假話、客套話、夢話,真話卻沒有幾句,活在這世上的人真是糟糕。你一定是怪我們吧,明明是我們自私,以為生個孩子就能挽救婚姻,把你當了犧牲品,卻還說什麼父母養育之恩。對不起,女兒,對不起!”
他也說‘對不起’。他們都說‘對不起’。
“可是,為什麼,我們明明是相愛的,不是嗎?為什麼都挽回不了了?”他喃喃說著,好像是在問另一個人,又好像是在問自己。
而後是很久很久的靜默,他甚至連抱著我的姿勢都沒有變過,整個人像石化了一般,隻是頭低的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伸手去觸摸他的臉,碰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的——應該是叫眼淚的東西。那樣小的我也會因此心驚,這像是從一顆破碎的心中流出的冰冷的心之碎片。
從此以後,這是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害怕的東西——被感情深深傷害的心。
無論他如何想要忘記和掩飾,我知道一個笑起來無法再有笑意的人,也許是心上還有個癒合不了的傷口,真心要笑的話,恐怕會扯裂傷口,鮮血淋漓。
那天以後我開始漸漸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