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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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最終章
周身沐著光,四肢百骸充盈著暖意,和著時不時拂過耳畔的風,是誰在溫柔的一遍遍低回:是你,是你,是你……猛然驚醒,陸啟風一下坐了起來。
“你怎麼了?”
他一怔,恍惚中側首,昭與他挨得很近,他能看清她翹起的根根長睫,她如秋水一般的眼睛。“你怎麼了?做惡夢了?”昭又問了一遍。
他終於清醒過來,用力揉著額頭,回想著,但記憶一片模糊,心中隻餘下若隱若無的悵然,胡亂地搖了搖頭。
太陽從前麵那道山梁微露,桔色的光線暈染開這難得的靜謐。陸啟風迎著晨光看了一會,即使光線很弱,眼睛依然無法抵擋那耀眼的光,他垂下頭,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外挪了挪,“一會有人來接你,護送你渡江,過了長江以後可直接回昆侖虛,也可東去建康尋宇文燮。”他的語氣有些僵硬。
“宇文燮?”昭輕呢了一聲。
“對!”他頷首:“自去年初起,長安許多仕家大族衣冠南渡,宇文燮現住在建康,我已著人送信予他,往西的路……大哥十有八九會派人攔劫。”
昭輕輕嗯了一聲。
陸啟風:“聽聞宇文燮與一幫老臣扶佐原皇裔司馬睿為新帝,改國號為東晉,現任東晉大夫,大哥的勢力隻及西北,尚不能涉足江南,在他那先將身體調養好是為上策。”
昭沒說話,陸啟風接著道:“你的毒雖已解了,但還是小心些好。”
昭不解,扭頭望他,晨光映著他的側臉,輪廓分明,她這才發現他有一排長長的睫毛,在光影裏微微顫著。陸啟風側過身,背對著她:“解藥混在茶湯裏,你每天都喝的。”
昭一愣,隨即恍然:“難怪,隻是感覺並不明顯。”
陸啟風:“怕大哥察覺,每次隻取些微,連日如此,想必劑量已夠了。”
昭點頭:“說起來,我還沒謝你。”
陸啟風依舊背對著她,沉默了一會,他說:“……碧淼死了,你不怪我!”念及碧淼,昭的心便如針刺,呼吸也急促起來。
“我趕到時,她已傷重不治……我很抱歉,我……哎!”長歎一聲:“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昭打斷他:“這不是你的錯。”呼吸仍不能平複。
陸啟風將頭垂得更低:“……大哥不是有意的,他……不是壞人,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希望……你別恨他。”
昭扭頭看他,他的臉轉向另一側,後背繃得很緊,她一時不知該對他說什麼,隻回道:“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你怨恨大哥,換作是我也一樣,可……他畢竟是我大哥,昭能答應我,以後不會傷害他嗎?”
昭沉默著。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討厭我,一直試圖避開我,我都明白,可……我想請你,不,是求你別去傷害他,好麼?我知道昆侖虛武冠天下,昭想傷害大哥,並不是件難事……”
昭沉默了一會:“你錯了。”
陸啟風轉過身,她已經站了起來,晨光裏,她鬢邊曼舞的碎發一遍遍輕撫那嬌豔無比的臉頰,她認真地看著他:“我不討厭你,從來也未討厭過你,一點也不;同樣,我也不怨恨陸正疾,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看她,看了好一會,然後緩慢地揚起嘴角,低聲道:“謝謝。”昭淡淡搖頭:“為了救我,你做了很多,應該是我謝你。”
他笑:“昭傻了麼,大棘城若不是你舍命救我,怎會有我今天,所以若說謝,該是我謝你。”她沒說話望著他,淡淡地笑,他也笑。
太陽自山那端全然躍出,日光也由桔紅轉為金色,傳遍山嶺的鳥叫聲戛然而止,萬物仿似突然靜止,人不由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空中傳來尖銳又熟悉的嘯叫,陸啟風這才將目光自昭身上移開,抬頭看見空中一個黑點,心不由一凜,人也緊張起來,忙用哨聲喚來坐騎,卻見昭突然神色有異,“你怎麼了?”
昭用手緊緊地揪著胸前衣襟,感覺快要不能呼吸:“我呼吸……呼吸不過來……好難受……”
無暇顧及,陸啟風一把抱起她,飛躍上馬,催馬急行。
越過雜樹叢,前麵一片開闊地,快馬加鞭,土丘上方突然出現一隊人馬,搭弓彎箭正對著自己,倉促間陸啟風也顧不了許多,料他們不敢放箭射自己,唯衝過去才能擺脫,想到這猛踢馬腹,身下坐騎受疼,嘶鳴著跑得更快,離土丘越來越近,早已進入弓箭射程,剛讚自己料得不錯,卻聽“噗”響連聲,滿天的箭矢象雨點般灑來,急駛中忙掉轉馬頭,羽箭不時射入近旁草中。
急急奔出數十丈,陸啟風得空回頭,見山丘上的軍士並未追趕,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想來四周還有埋伏。
在這處山嶺間左衝右突數回,一次次被強弩快箭逼退,四周早被圍得水泄不通。催馬向唯一的高地跑去,幾次催趕,坐騎卻越跑越慢,扭頭一看,這才發現馬屁股,馬腿上皆被箭射中,鮮血染紅了馬尾。
根本沒時間心疼,陸啟風抱起昭,運氣狂奔。越過危崖是一處下山小徑,這裏地勢險要,不便埋伏大路人馬。陸啟風發足急奔,隻要衝進小徑,仗著林深樹茂或能逃脫。剛及小徑,身子便急急停住,搶先他一步的是一位著金盔金甲的將軍,一隻深褐色的獵隼正穩穩立在他左臂上,陸啟風見到他心不由沉了下去。
隻見那人坐在馬上往下望了一會:“成親之日不告而別,你這是要去哪?”
陸啟風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大將軍。”
陸正疾催馬向前,陸啟風抱著昭一步步後退,早已趕至的仇池軍將出路圍死,身後便是危崖,已無退路可讓,將昭輕輕放下,緩緩自腰間抽出佩劍。
陸正疾一直冷眼看他:“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劍法是我教的,許久未與你對練,也不知你現下如何了?”
陸啟風自知非陸正疾對手,更何況被重重圍著,忙單膝拜倒:“大將軍,請您放了昭,隻要您放了她,陸啟風今後任由您差遣,絕無二話。”
聞言陸正疾笑了起來:“任我差遣!不,我感興趣的是,我若不放她,你會怎樣,與我兵戈相向麼?”
“大哥!”
陸正疾:“我本想放了她,可惜,你辦砸了。”
“大哥!”陸啟風站了起來:“隻要大哥放了她,允了這一次,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陸正疾冷冷看他:“為了她,你是否什麼都願做,包括……背叛我!”
“大哥,這不公平,你是我大哥,我……她……”
陸正疾不作聲,麵色陰冷地看著陸啟風,他持劍擋在昭身前,一副不管不顧的表情。昭的呼吸漸漸平複,臉色也不似適才的蒼白,稍顯血色。
陸正疾:“你每日將解藥和在茶湯裏,治好了她,又將迷藥融在熏香裏,煞費苦心地救出她,可惜即使這樣,她仍不願嫁你。”
陸啟風持劍默立,不敢有絲毫鬆懈。
陸正疾:“你究竟迷戀她什麼?美貌!確實很美,隻是她再美卻不愛你,一個不愛你的女人,值得你迷戀麼,值得你與唯一的兄長為敵。”
“別說了,大哥,您難道忘了,昭救過我。”
“所以我給她機會,讓她嫁給你。但你們辜負了。
“大哥……”
“你以為她的毒解了,你以為你能救她,去看看她的左掌心,是否有條紅線。”冷冷道:“那條紅線若延伸至頰間,神仙也救不了她。”
陸啟風將信將疑,扭頭看昭,昭慢慢將左掌攤開,白皙的掌心一縷淡紅的印漬蜿延直上,捋起衣袖,無暇的手臂上那縷淡紅直伸至手肘處。陸啟風一驚,叫道:“大哥,你……”
陸正疾從懷中取出一隻白瓷小瓶:“你是我從小帶大的,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瞥了眼昭,又轉向陸啟風:“你偷的不是解藥,這瓶才是,如今她中毒已深,好不了了,你放手吧。”
“不!不!大哥,將解藥給我。”
陸正疾坐於馬上,俯視著他,臉色陰晴不定,眼中的戾氣愈發森冷,將手一揚,白瓷小瓶脫手而出。克墨已死,這是唯一的解藥,世上再無人能救得了她,他怎能眼看著她死去,陸啟風本能的一躍而起,衝瓷瓶飛去處急縱。
陸正疾接過裴煥遞來的弓箭,將弦拉滿,衝昭道:“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昭看著他緩緩搖頭,“還有話對啟風說嗎?我會轉告他。”昭看了他一會,亦搖了搖頭。
陸正疾的眼中陰冷之氣更盛:“你果然冷血,枉他這麼愛你。”話音未落,箭已飛出。
昭閉上眼睛等待著,隻聽“噗”一聲輕響,意料中的刺痛並未傳來,四周一片驚訝的吸氣聲。緩緩睜開眼,她看見了,她一向是鎮定自若,處變不驚的,可她忍不住要尖叫,箭矢洞穿了陸啟風的心口,胸前露出金燦燦的箭尖,他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鮮豔得像一早脫下的嫁衣;他的眼睛看著她,那裏麵蘊藏著太過複雜的含義,她不能負荷。她的呼吸又急,一把扶著已頹然倒地的他。
“陸啟風,陸啟風,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和著她的尖叫還有陸正疾的驚呼:“啟風,啟風……”他拋掉弓箭,飛身下馬,搶步上前,他看見自己的弟弟嘴裏不斷溢出血漬,手高舉著要抓住什麼,他一把握住:“啟風,別怕,大哥在,大哥能治好你,別怕,別怕。”可心裏卻怕得很,怕自己救不活他,救不活他怎麼辦!
陸啟風:“大哥……大哥……”
“我在,我在這,大哥在這裏,別擔心,什麼都別擔心。”
陸啟風:“大哥……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死了……”陸正疾不停擦試著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可血漬仍越來越多,怎麼也擦不幹淨,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啟風……啟風……”
陸啟風喘息著:“大哥……你別難過,每個人都要死的……”昭終於忍不住啜泣出聲。
陸啟風用最後一絲力氣握緊陸正疾的手:“大哥,放了昭……讓她走吧,我,我……啟風求你……求你了。”他的眼一眨不眨盯著陸正疾。陸正疾望著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猶記得父母離世,當年送他去鮮卑時,他就是這麼看著自己,那麼無助,那麼無辜,“我答應你,答應你,我讓她自由,啟風別激動,別激動。”
陸啟風艱難地舒出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大哥向來言出必踐,他緊了緊陸正疾的手,然後扭回頭,望著早已淚盈於睫的昭,希望擠出絲笑,可他失敗了,心口處扯得很疼:“很抱歉,又讓你失望了……你肯定覺得我很沒用。”
“沒有。”昭搖頭:“你做得很好,非常好。”淚水不斷滑落,濕透了陸啟風的臉頰,他伸出手,想抹去她的眼淚,可力不從心,他的手無力地滑下,昭握住他,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你不用替我擋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傻,這麼傻。”
陸啟風搖頭:“不,我不覺得……傻……”說著咳了起來,嗆出一大口血沫。
“啟風!”昭與陸正疾異口同聲喚他。
陸啟風:“我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終於……終於知道昭也是關心我的……”望著她,大口地喘著氣:“我知道自己到得遲了,錯過了……錯過了你,今生……你不愛我沒……沒關係……我,能讓我愛你……愛你就好。”氣喘得更厲害。
“今生錯過了,還有來世呢。”淚水止不住地落,強忍著不讓聲音哽咽:“來生我去尋你,讓昭愛你,隻愛你,無論多久,無論多遠,好不好!”
陸啟風嘴角上揚,那張英俊的臉上溢出淡淡地笑:“不用勉強……昭不用勉強愛我……”
“不勉強,”昭搖頭,淚眼模糊:“我們說好了,這就說好了,你一定要等我……所以……求你別死,別死……”終於哽咽不能語。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但他臉上的笑就像西昆侖山頂的天空,純淨又甘冽,不帶一絲陰霾:“好好活著……昭要好好活著……你們是我最愛的兩個人……最愛的……”他的眼睛慢慢闔上:“我有些累了……想歇會……就歇一會……”
昭輕輕側過淚痕闌幹的臉,摩挲著他的掌心,那一脈溫暖逐漸散去,終於冰冷。
陸正疾緩緩放開他站了起來,他的眼睛血紅,象匹要嗜血的狼。隻見他從身側抽出佩劍,一把擲出,劍身直插入昭身前的石岩間,劍柄兀自晃動不已:“我對啟風承諾過,放你自由,現在你去吧。”
風起雲湧,天氣瞬息變化,眼看一場大雨就要降臨。昭費力地將陸啟風小心放平,她累了,很累,親近的人在身邊一個個死去,她眼看著卻無能為力。從懷中取出一方絹帕,展開輕輕置於陸啟風的臉上,白色的帕子用絲線繡著蝶戀花,她忍不住長長歎息,她與他之間,是誰欠了誰。
昭將陸啟風的衣襟理好,緩緩站了起來,看著岩石間的長劍,運力拔出,盡管內息翻江倒海,但她麵色如常似不費力。她看見陸正疾的眉挑了一下,他眼中的戾氣更盛,她不由好笑,自己快死了,可他仍怕她。昭甩手,長劍脫手而出,一陣驚呼聲中釘入石間,入石比適才陸正疾的更深。
昭掃了一眼圍著她的仇池軍,目光掃處,皆緊握刀戟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前排弓箭手早已拉鉉上箭,氣氛既安靜又緊張。
遠處山巒間雷電頻閃,風肆意地刮起,裴煥的手高高舉著,隻等陸正疾一聲令下。昭覺得呼吸愈發困難,眼前漸漸發黑,神誌也越發暈厥,她轉而大聲笑了起來,大雨就要下,到底誰在害怕!
陸正疾一直注意著昭的一舉一動,她烏黑的長發在風中張揚的舞動,裙裾飛揚,眼神流轉間,她的美攝人心魄:“你……”
“好好安置他,我會去找他。”
昭轉身,狂風大作,烏雲急速地掠過山頭,大雨已至,“別了,師尊……別了,李毅,我很抱歉不能回來看你,再也回不來了,你……忘了我吧。”麵朝無邊的雨霧縱身一躍,身體急速下墜。
陸正疾望著越來越遠的白影,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西昆侖山頂時聚時散的雲海,盡管他一次也未見過,但並不妨礙他的想像,他記得昭曾說過“風起時,雲層自山頂傾泄,氣勢如雷,置身其中,仿若仙境。”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雨霧中若隱若現的她,“我早說過,你不屬於這裏……”心裏五味雜陳,竟是惋惜更甚。
一切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一如浮雲般從身旁一掠而過;放下的,放不下的再與她無關。她向下,向下,一直向下,她比這漫天大雨去勢更疾,再沒什麼能阻擋她,再無人能束搏她,這一刻她象鳥一樣地飛翔。
大雨戛然而止,眼前閃過眩目光芒,天空瞬間燦爛奪目,她是不慎墜入凡間的精靈重返天際,迎著晨光,無拘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