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靠近我，我便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淡淡地回答：“是啊，回家。”
    他突然笑了，孩子氣的臉上有著深淺不一的酒窩：“那順路啊。”
    之後大家便沒說話了，各自沉默著，等待著公交車來。
    學校這一站不是始發站，我們上車的時候，車上已經有很多人了，加上這一站少說也上來了十幾個同學，我背著的書包被擠得快要掉下來了。突然手上一緊，許岩將我拉住，一用力，將我拽到了他的身前。因為人多，車子空間太小，我被擠得貼著他的胸膛站著，他的下巴正好抵在我的頭上，耳邊能聽到他的笑聲和帶著戲謔意味的聲音。
    他說：“是因為你身上這件衣服的麵料太滑了嗎？書包怎麼這麼容易就被擠掉？”
    我頓時感到很窘迫，身上這件羽絨服麵料著實很滑，有點像雨衣的材質，又有點偏向皮革，隻知道下雨天淋雨這衣服也不浸水，是堂姐她們的羽絨服廠做的，拿的是批發價。
    他這是在嘲笑我穿得土吧？
    唉，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又不是第一次說我穿得土氣了。
    我緊貼著他，整個人如坐針氈，臉也開始發燙，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穿得很講究，白灰色的羊絨衫外麵罩著一件黑色呢大衣，領子是V領的，領口敞著，露出的皮膚凍得有些紅。
    他好像不怕冷，大冬天也穿得這麼少。
    我覺得貼著他的動作有點曖昧，想要掙開，身後又有人不斷地將我擠到他的身邊。我窘迫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他含笑的眼眸，以及臉上那副“你占了我便宜”的表情。
    我尷尬地轉過頭，將目光投向車窗外，無意間看到琴娜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正直勾勾地望著我。
    她應該是在那裏等她爸爸吧？
    我暗暗思忖著，卻總覺得琴娜看著我的表情有些怪，可是距離太遠，我又說不出她哪裏奇怪。
    從公交車到機場，簡欽跟我坐了一路的車。
    因為我們都是要回橋城，都要坐飛機。
    下飛機後，簡欽沒有讓我就此離開，而是讓我帶他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
    對他的恨意越不明確，我越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自己不會恨他了。
    我害怕因為他幫過我一次，就忘了他對我造成的傷害；我害怕因為同情他悲慘的身世，就忘了恨他。
    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欠了我，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抱歉，他對我的傷害和對我的幫助，似乎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我最恨的就是他的理所當然。
    可我似乎就是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不對，是傷疤都還沒好就忘了疼的人。
    在想到童心洋的遺願，想到簡欽的親生母親的不容易之後，我還是答應了陪他。
    他問我給他媽媽買什麼吃的比較好，我逛了一遍超市，實在不知道買什麼比較合適。
    那些標價很高的補品，其實營養價值很低，我覺得就算簡欽買給他媽媽吃，他媽媽應該也不會吃，說不定還會等他走後，拿去店裏換其他東西。
    因為我媽以前也是這樣，人家送過來的東西，差不多都是拿去換了油鹽醬醋，吃進肚的很少。
    我沒有問簡欽跟他媽媽現在關係怎麼樣，畢竟第一次在菜市場看到他的時候，很明顯他媽媽不喜歡他來看她。想來這是人家的私事，我作為一個外人，也沒有資格問那些，最終隻是帶著簡欽離開了超市，去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一隻雞和兩斤排骨，又切了一塊五花肉，買了五條鯽魚，讓簡欽帶回去給他媽媽吃。
    吃那些所謂的“補品”還不如買這些吃劃算，而且他媽媽也不會藏著不吃，因為這些東西放不了多久。
    “你確定買這些好？”簡欽拎著這些東西，有些不確定地問我。
    我鄭重地點點頭，說：“絕對比補品好。”
    少年將信將疑地拎著東西，腳踩著菜市場潮濕而又汙濁的地麵走了出去。
    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望著前麵那個拎著菜，動作僵硬笨拙的男生，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傍晚時分，紅色的餘暉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一半置於光中，一半置於暗影中，就像這少年的個性一般，有溫暖的一麵，也有陰冷的一麵。
    “你一會兒就回家嗎？”簡欽突然轉過頭問我。
    我驚愕地看著他，目光冷不丁地落在他的脖子上，之前沒注意，所以沒看到，他的脖子上竟然有些紅印，雖然印子淡淡的，可是因為他的膚色很白，所以還是能看得出來。
    我突然想起，在公交車上靠著他的時候，看到他敞開的V領那裏的皮膚也有同樣的紅印，我一開始以為是他不小心搓紅的，或者是我撞上他弄紅的，可現在想來有點不對勁。
    我的內心掙紮了一番，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簡欽，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他這樣的問題少年，老跟人打架，被人打傷很正常，可是為什麼我在學校沒有聽到別人說起他被打的事呢？聽到的也隻是他挑釁別人。
    “嗯。”瞬間就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的簡欽，沉悶地應了一聲，出乎我意外的是他竟然沒有遮掩，跟我解釋道，“是我媽打的。”
    我不解地看著他，而那個少年卻笑了笑，說：“不是我親媽，是我那個有錢的媽，我的養母。”
    “她為什麼要打你？”我知道我不該問這些，可這一刻我就是忍不住。
    “她知道了我來這裏的事，所以生氣了，就打我了，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每次發火都喜歡打我，抓到什麼就用什麼打，從不心軟，這些是晾衣架打的。”簡欽微笑著看著我，邊往前走，邊淡淡的跟我說道。
    他明明在笑，可望著他身上那些傷痕，想象著他衣服下其他沒有暴露出來的傷，我忍不住有點心疼。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一刻，我似乎忘記了當初恨不得他去死的心情，隻覺得這樣的簡欽很可憐。我也是經曆了父母離異的孩子，但幸運的是，比起簡欽，我至少有很愛我的母親和左叔，即使左叔不是我的親爸。
    “你為什麼不躲呢？她應該不愛你吧，愛你的話，怎麼會把你打成這樣？”我呆呆地問簡欽。
    簡欽無奈地笑了起來：“我能躲到哪裏去呢？我隻有那一個家啊。我沒有任何選擇，我就注定了要待在那個家。而那個貧窮的女人也沒法養活我，所以我隻能待在那裏。莫小念，你知道嗎？為什麼我的養母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趕我走嗎？是因為那個孩子三歲的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所以他們沒有趕我走。有時候老天爺對我也不薄，如果我的弟弟是一個健康的孩子，我現在應該已經被趕出來了，都不知道能去哪裏，因為沒有家。”
    “所以你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一個人住？因為他們不喜歡你待在那個家裏？”
    “不是，租房子是因為家裏沒有人了，我爸媽帶我弟去外地看病了。你別用這麼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其實我也沒那麼慘，最起碼零用錢沒少給我，生活還是挺寬裕的。”簡欽打斷了我的猜想，伸出手揉著我的頭發說道。
    這一次，我竟然沒有躲避他，隻是疑惑地看著他，想看看他臉上的笑容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也許是因為難過他的身世，也許是被這一刻曖昧的氣氛所蠱惑，我竟然拍著胸脯朝簡欽微笑著安慰道：“簡欽，你會幸福的。“
    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竟然能朝簡欽笑。我一直以為對著他，我是笑不出來的。
    可是在夕陽的餘暉下，我竟然對著那個叫簡欽的少年笑得很燦爛。
    我一直記得，他無奈地問我：“莫小念，那你幸福嗎？”
    “幸福。”因為我有愛我的父母、親人，還有朋友。
    我隻是一再強求著那本來不屬於我的愛，所以在得不到那些愛的時候會覺得心酸，可是回過頭來看，我發現原本屬於我的那份愛一直未曾消失過。
    這份愛來自我的父母，來自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