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三十九章 而今才道當時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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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切都恢複了幾日之前的平靜,朝上該是怎樣還是怎樣,皇帝添了個新習慣,總要仿佛習慣性地多看她一眼,卻看不出什麼異狀——是,雲徽清並不顯得比從前憔悴或瘦削,從一個帝王的角度,他可能也不知道他的雲先生究竟曾經是怎樣的身量。其實就算知道,朝服寬大,小心點撐著,再瘦削也能不算明顯;至於憔悴,她本來就戴著麵具,隻要眼神裏不顯得太過疲倦,麵容再憔悴也能讓旁人看不出端倪。
如此這般,相安無事。這一日下朝,雲徽清想起有本書想要查閱,便向皇帝告了假,跟著慕容謙益回府。
“先生……”淵澤風聽了她的理由,神色間頗有些不自然,然而這時候的雲徽清心中也有些煩亂,就隻是盡了臣子的禮節,便上了慕容府的馬車。
到了府中,她自然是熟門熟路,找到那本古籍也沒有費很大的心思,夾著書出了鐵琴樓,沒有見著上官蘇靜那小丫頭,心下有些空落,卻是慕容謙益將她攔住。
“珞寒。”慕容謙益引著她進了書房,這不算是她不熟悉的地方,雖然氣氛有些怪異,可她還不至於要畏懼這一點“氣氛”。
打開抽屜,他隔著書桌,遞過去一隻精致的木匣子。
雲徽清看著他,二人之間似乎有些尷尬。可是她不好率先開口,於是隻是等著慕容謙益。良久,他終於開口道:“我很抱歉,珞寒,對於那支發釵,我真的很抱歉。對於你,我沒有保護你,這是我……”
雲徽清抬起手來製止了他下麵想說的一切,另一隻手靜靜地打開盒蓋。
一支白玉的發釵,像極了她從前的那一支,顯然是費盡了心思才能找得到的上佳之品。
然而她沒有對那支發釵做更多的動作,甚至連拿起來看上一眼都沒有過,就合上了盒蓋,默默地推了回去。
“珞寒……”慕容謙益剛開口,雲徽清卻拉過一張宣紙,一字字地寫起來。
“‘可能十萬珍珠字,買盡千秋女兒心’,君意欲在何,天下女兒心,是耶,非耶?。”
“珞寒……你……”慕容謙益剛想打斷,卻在說出幾個字之後無以為繼,隻能看著她繼續寫下去,她的神情沒有絲毫的波動。除了筆下的字字句句,再沒有什麼放在心上。
“沉羽江畔冷雨瀟,問瀾湖岸蓮心早,飄渺雲卷蒼天高,舒緩英鑒韶華少。林花豔冷胭脂老,晚雲心漠翠黛憔,光影錯肩青鋒嘯,展顏揮袖碧落潮。”
慕容謙益忽然麵色一肅然,低低和詩:“縱情如秋水寂寥,何勘透情絲纏繞,潤朱砂風華正茂,霜烏雲月如彎刀。亂紫陌人事紛擾,耀蓮華色絕骨傲,辭鳳闕彎弓射雕,歎古今江山不倒。”
“焚水邊萬千白骨,看雲下百代花枯,吟驪歌亡靈靜穆,送黃泉奈何長路。”雲徽清又是話鋒一轉,字字之間帶了淒厲風姿,誰知慕容謙益接得更快:
“亂世人煮酒當壚,漫天沙擊鼓成賦,提玉龍風雲為路,揚金鞭戈壁作舞。”語音之間自有一分她字裏行間沒有的豪情。
雲徽清卻是漠然一挑眉,筆下更快,再不給他接話茬的機會:
“君不見,青海頭,怨鬼聲聲為誰哭;君不見,斜陽處,尋常巷陌誰家路。昨夜西風凋碧樹,秦苑一夜魚龍舞,可憐西北無定骨,黃沙漫卷旌旗肅。”
他自可以說得輕巧,因為他沒有真實地離亂過,然而她卻能知道亂世裏得以保全,是如何難如登天。河邊無定骨,春閨夢裏人——征戰慘烈,慘烈到離人就這樣成了陰陽相隔的陌路。她想說的很簡單,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早就沒有人記得當年的“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東流江清荻花暮,南來雁斷衡陽浦,金鉤未斷猶歌楚,儒冠誰食萬家祿?”是,“男兒何不帶吳鉤”,“若個書生萬戶侯”啊,如今雖然是歌舞升平,卻依然有隱隱的異動,否則當日她在朝堂上也不會遭人挾持到那個境地,“君隻道,少年郎,鮮衣怒馬錦華裳;君隻道,兒女情,長袖繾綣滿庭芳。何知巫山情縱長,落盡桃花成離殤;難為英傑氣未短,當攜倚天騁疆場。”
這一句已然是指責了,他如今贈她玉釵,在她心裏難道就隻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麼?慕容謙益剛想再反駁一句,她卻寫得極快,“燕山匈奴清平亂,邊關何以家為堪。誰使神州風雲路,說和說戰都成難?”這《沁園春》他不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們現在已經是“神州陸沉”了麼?
“當年女帝托命日,君心何哀似此時。英靈未待塵歸去,往昔豪情看已失!”這一句他看懂,自然明白她其實是恨他如今深陷迷局,不肯在意國事。他正想辯駁,她卻是一頓,筆下文字轉了悲戚,“古來皆言枕邊禍,羅衣蛾眉胭脂色,漢皇重色思傾國,馬嵬掩麵救不得。”她本不是楊妃玉環,卻拿了這樣的例子來比較,如果身為帝王都無法保證一個女子在亂世裏的安穩,那他為人臣下憑什麼可以讓她不受到分毫的波及呢?“賤妾未有傾城貌,春花何必委塵芳,知君本自淩滄浪,江湖弟子兩相忘……”慕容謙益看到這一句,再無心看她剩下的詞語,便是心頭悲涼得無以複加——滄浪之間,江湖相忘,這便是她想說的話語麼?
雲徽清似乎並不想等他明白或者等他回神,她自然是一句句寫下去,神態自若,卻帶著某種隱隱的瘋狂。
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都是一派從容,毫無威懾。她的麵容也總是那樣,波瀾不驚,平和溫柔。但是,慕容謙益卻覺得,在那一刻,他所思所想,一切皆已被她看穿,沒有絲毫遺漏。
如是這般,難道還不是瘋狂麼?
慕容謙益忽然抬頭,一字一頓:“珞寒,你不必再寫下去,辜負君恩之事,你做不出,我也做不出,但是為什麼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因為別人。到底出了什麼事,你不需要一個人獨自承擔,我早說過。”
他知道,就算她不說他也知道,對她而言,這天下沒有什麼是值得在淚流滿麵的時候依然停滯不前的,天邊的微雨便是她隱藏一切淚痕的最好工具。因為他們是一樣的人,站在權力峰頂需要多大的代價,人與非人,這裏麵有多少掙紮。這人世間早就盡是瘋狂而絕望的淚水,若是佇立在那裏痛哭失聲,那她也就注定要失去一切了。
她除了繼續走下去,並沒有更多的選擇。
十五歲那一年,她去了沉羽江邊,看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江畔,於是隻是彎下腰來,拾起南宮世軒的佩劍“酬情”,把那把長劍和他送給她的“蘭儀”一起拋進了深深的沉羽波光;二十五歲那一年,她回了落英,回到了以前緣起的地方,麵對南宮世軒荒草叢生的衣冠塚,膝下森冷,她對那黃土下的一具空棺傾訴,隻說了結果,卻略去腥風血雨的種種過程。
然而慕容謙益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他看見的,隻有那一天的那一幕,她出手射那刺客,反手握住的羽箭染透不知何處的鮮血。
如今,她終於起身,側臉,靜靜地將自己發間的簪子抽出來,一頭華發披散在肩頭,她回身來,持著那簪子給他驗看。
——她截斷了那一枝險些要了她性命的長箭,去了帶著倒鉤的箭簇,留下箭尾的白羽,做了一支長簪,如此挽起三千白發。
這箭杆做成的簪子上,細細地鏤刻了花紋,雲紋襯底,簪頭是一朵鳶尾,西州琴郡蘇家的族徽。慕容謙益熟悉世家的掌故,看到這朵鳶尾,猜出片段往昔,卻並不追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有種種無法回首的悲涼和懷想,她,既然不願意開口,他又該如何了卻她的痛苦心傷?
“珞寒,我自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什麼都不說,我就更不可能知道。”慕容謙益忽然正視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但是沉溺其中,和在原地痛哭失聲有什麼區別呢?你責備的人自然是我,但是你的心呢,你不是在一天天折磨自己麼?”
雲徽清似乎一窒,隨即低下頭去。許多年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尖銳地講過話,她總該想想,才能明辨所謂的真假。
她披散著長發,緩緩將那支簪子綰在長發之間,抬頭的下一刻,她終於沉默地看著他,似乎一眼便是萬年。
沉默著立起,轉身,出門。
慕容謙益沒有往外追,隻是看著她一個人走出去。
看著過路的慕容府的下人們紛紛略顯恭敬地向她行禮,他心下忽然間無助而淒涼——想他慕容謙益是怎樣的世家出身,似乎這一生還沒有哪個女子這樣地拒絕過他,但是她,到底是對他一切的用情都視若理所當然或者雲淡風輕,還是依舊放不下太多的牽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