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十七章 天下事由公等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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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下事由公等在(下)
“茅廬三顧,得對隆中,從此所謂清高之士,盡皆效仿,去質尚文,蔚然成風。清不知希夷所謂為何,然若得垂詢,清可起誓,此生,傾情天下。”
她抬起頭,“傾情天下”四個字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
“當世之下,國有明主,清蒙恩已同身受;朝有名流,清有幸同殿為臣。慕容相爺為國股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清敬慕風範,然終難改如此性情。清為女流,仍願鐵肩擔道義,字字鋒芒,不為獨善其身,惟願濟此天下。”
她確乎是“字字鋒芒”,明明是明白什麼叫做“不敢為天下先”的,明知道《道德經》把這“不敢為天下先”放在什麼樣的位置,她卻還是這樣。
“珞寒……”慕容謙益一聲長歎,“可以知道你先夫是什麼樣的人麼?”
雲徽清眸色一冷,冰藍漸次冷厲:“理由。”
“若是要你一個女人如此謀劃,實在太苦了吧。”
雲徽清垂下長睫來,看他這言語間的意思,竟然是頗多歧義。
——慕容希夷,我倒是想知道,苦的是何人,是我那先夫,還是我雲某人這天涯孤旅。
“希夷不如於北庭之事,與傅大人多費心思。”她冷冷一挑眉,轉了話題。要知道,她駁了中書省的擬文是真,可駁回的絕不僅僅是那一點東西,大理寺遞過來的關於北庭朝賀新君的公文的批複,也是她夾著駁回去的。她對於大理寺卿傅然如傅焉若的印象不深,也許是當年嫁掉黛晴的時候她的心思都在禮部了,但是這傅然如的是什麼樣的人物,也不隻是這一件事情可以見證。
手中握有一個龐大的雲軒門的雲徽清,靜靜地將眸子裏的光華收斂了三分。
——至少,傅然如和慕容謙益可是有些私交的。
這一點點微薄的信息,足夠想到很多東西了。
麵前的慕容謙益淡淡地舒了眉宇:“焉若那意思,珞寒,你看著真是那般不妥麼?”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眠’——希夷以為清乃此等女子,容不得北庭之存,而必觀其亡?”雲徽清聽得出他皮裏春秋,提筆添上一句,“若興甲兵,安遠公主如何?”
“是了,珞寒,那你駁了焉若,對於北庭又是什麼個算計?”
雲徽清抬起頭,落筆隻有四個字:“禮尚往來。”
看似溫和的措辭不等於沒有鋒銳,她略顯瘦削的下頜帶了一種冷厲狠辣的決絕線條,竟然是他從未見過的莫測。
他們都是聰明人,都知道北庭,也就是曾經的突厥,絕對不是那麼簡單:前不久羽冰涯暴卒,世子羽蒼漠卻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接受大權握於叔父羽厲涯之手的事實,這突厥牙帳裏的暗箭明槍一點不比毓寧王朝裏的血染宮門來得溫和或者削弱,甚至還更是帶著成王敗寇的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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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省裏的一段交心就這樣草草結束,雲徽清送走慕容謙益,便一個人伏案,靜靜寫了新的折子,北庭朝賀不是他們現在想解決或者能夠解決的問題,二人都很清楚這最後的一段談話,隱藏著多大的秘密。
慕容謙益回到紫微省之後,也一個人靜靜地在那裏擬折子,北庭的事情他不想操心,傅然如做事情有自己的分寸,到了時候,也就該讓他和雲徽清交個手,明白彼此的關係。至於他現在,正應該想想珞寒在賦稅一事上給他的新靈感,或者也許也是新動力。
——珞寒,我慕容謙益的人際關係,你慢慢了解著,熟悉著,至於我,我是心甘情願細細謀劃為這賦稅之事,更是心甘情願,為了……
為了你。
“慕容相爺。”秘書省的門口,一襲絳紫官服的慕容謙益靜靜地站在那裏:“謙益來查點東西。”
“請慕容大人進來查閱吧,下官這裏……”那當值的秘書郎一語未絕,卻被一個聲音打斷:“慕容大人,下官感到十分奇怪,素聞慕容大人博聞強識,府中藏書萬卷,不知為何還要光顧我們這小小的秘書省?”聲音的主人,餘正平,忽然間出現在書架之後,神色冷然。
“餘大人玩笑了,謙益後生晚輩,怎敢在餘大人這班門弄斧?更何況餘大人飽學之士,世人景仰,何必嘲笑謙益府中鄙陋呢?”慕容謙益略略低頭,知道他是針對雲徽清搶了他位子的事情,卻又不能揭破。
餘正平碰了個軟釘子,心裏也知道慕容家的權勢不是他可以隨便質疑的,也就淡淡地側了身,讓慕容謙益走了進來。
“謝了。”慕容謙益不願讓旁人在這樣的禮節上挑自己的毛病,雖然心裏不舒服,麵子上卻做足。
“慕容相爺!”一個內侍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響起,慕容謙益略略回頭,便見那年輕的內侍匆匆行禮道,“慕容相爺,皇上召您和雲大人去禦書房……”一語未絕,卻忽然發現不對頭,“嗯,慕容大人,雲大人和您不在一道麼?”
“那麼請慕容大人跟奴才先走一趟吧,莫讓皇上等急了。”
慕容謙益點頭,反身向餘正平略一拱手,便隨著那內侍一道走開去。他錯過了背後餘正平極冷的表情,更錯過了他唇邊一抹森然的笑意。餘正平和那個當值的秘書郎靜靜地站在秘書省簷下的陰影之中,一言不發。
“珞寒,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若是沒有更好的法子,這等政策已經足夠。”有些慘淡的天光下,慕容謙益靜靜地走在宮道上,心裏的低語沒有人聽見,隻是漸漸地散入了料峭的風中。
而秘書省後的藏書閣裏油墨和紙張的味道混合著陰冷的穿堂風所揚起的灰塵的昏沉氣息,久久不肯散去,仿佛是暗夜之中,又仿佛身處白晝。
案幾上的蠟燭早已燃盡,淌下的燭淚,如同風幹的皺紋,在燭台上無助地注視著麵前的一切。
一襲紫衣,銀發如雲,靜靜迤邐而過的女子,離開了牆角,收起了掌中的一道銀芒。手中持了一盞燭台,她隻是緩緩地走過去,仿佛沒有聽到任何的陰謀算計。
穿過那一排排高聳的書架,穿過揚起的煙塵,也穿過她曾經在其中行走的歲月,她紫衣如風,白發蕭然。
腕間的雲蔓鐲靜靜地滑落那精致的廣袖之下,她抬起手來,修長冰冷的手指緩緩地觸摸過書架上一個凹凸不平的花紋,閉著眼睛,沒有光線,她也一樣知道那是什麼。
扇底桃花,輕薄逐水,紅顏早夭,卻是豔極天下的風光。如果沒有了容顏國色,她還是淵家的血脈,碧桃春令的主人,卻如何見證碧落蒼穹下盛放的芳華?
那麼,她雲徽清如今,也已經隻能選擇走下去。
她的手指離開了那朵隱秘的纏枝桃花,左手的燭台,依舊是光影錯亂。
其實這個宮殿最隱秘的角落裏,最顯眼的角落裏,都有這纏枝桃花的紋飾,淵家的族徽就這樣靜悄悄地滲入這座禁城的血脈,隻待那真命天子的到來。
她走出藏書閣,靜靜地向那個站在她麵前的男人行禮,秘書監餘正平一時之下幾乎忘記回禮,而等他真的略略拱手到抬頭的時候,那一襲紫衣卻已經飄然遠去。
他餘正平怎麼會知道,他隱瞞了她在秘書省的事實,卻無法讓她不知道外麵的消息,以她的能力,陰謀不是不能被知道,隻是她想不想知道,或者表示出她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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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來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禦書房外再次響起通報,禦案後麵正襟危坐的王者抬起頭來看著緩緩走進來的女子,點了點頭,“朕正要問呢,先帝的起居注和言行錄編纂可已經上了正軌?這是翰林院的事情,二位卿家替朕盯著些。”
“臣未入翰林院,不敢插手此事。”雲徽清清楚明白地寫了一行字交給皇帝。
“那就加上,不過就是個翰林學士罷了,雲卿……”
“皇上,請三思。”她寫得極快,未待他說罷,便已經推了這紙條到他麵前。
是,翰林院的整體品秩都不高,一個區區的翰林學士也不是什麼權力的掌握者,但是問題是這樣過於頻繁而隨意的任命,對一個帝王來說是過於危險的信號,對於她來講,更是一種瘋狂的舉動。
“雲卿可是要抗旨?”年輕的帝王已經是不怒自威的風範,低沉的語聲裏帶著危險的信號,“還是要帶著整個門下省把這條詔令也給駁斥了?”
雲徽清不是一個忘性大的人,不久前潑茶之辱猶在眼前,她不想再重新失態到讓這個心細如發的王者發現任何的蛛絲馬跡。加之她今日心裏也是煩亂不堪,也就不想跟他再起爭執。俯身下拜,行謝恩之禮,她從容接受,不接受也是枉然。
她心裏明白,有些事情是她逃不過去的命,既然皇帝讓她入朝是為了給女帝正名,那他自然不會放過讓她參與修史的工作的機會,隻有這樣他才能夠說出他真正想要的東西,而她才能,大隱於朝。
“主持修史?”慕容謙益低低地重複一句,卻沒有讓更多的人聽見,起身跪拜的一刻,她和他並肩,他抬頭時候,看見她唇邊無奈涼薄的笑意,忽然間透骨寒涼。
“雲卿,你留下。”雲徽清起身之間,年輕的王者不給她掙紮的餘地,“給朕說說,卿家前幾日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慕容謙益看著身邊女子,不知道皇帝所指為何,但是她方才的無奈已經隱藏得看不到一點痕跡,平靜淡漠間,他已然看不出端倪。
禦書房大門合起,把那個瘦削單薄的身影掩藏在陰影之中。慕容謙益轉身謝過門口通傳的內侍,便走開去,說起來尚書省內還有一幹公務在等著他處理,案牘勞形是必然的事情。
回到尚書省,他拉過一疊公文就開始忙碌,似乎這樣就可以忘了方才在禦書房那個詭異的收梢。
案頭高高的一摞文書,還算是揀了要點,就這樣高高地遮住他麵前的陽光,投下淡淡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