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世疏狂應為著（中）
    那折子上的分明是有些熟悉的字跡，然而他一時之間卻叫不出這字跡的主人，攤開的折子上看不到署名，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去找那個名姓，隻是心裏暗暗有了猜測，不能查實，於是隻是猜測而已。
    “其實臣以為，這份東西雖然細致，卻沒能思慮周密。”慕容謙益從猜測裏掙紮出來，低眉細細看過，緩緩斂聲詢問，“請皇上示下。”
    “是，這是雲徽清的折子，慕容卿家不需要猜了。”淵擷風抬眼，淡淡點出他的心神不寧。
    “臣知罪。”慕容謙益心頭一點淡淡的訝異，不知這帝王什麼時候居然有了察人心的能力，“臣僭越，請皇上責罰。”
    “朕沒有說卿家的不是，”淵擷風看麵前的臣子如此心思百轉，有些倦怠地將話鋒一轉，“卿家來說說吧，朕相信卿家不是徇私護短的人，說說，對這份折子什麼看法。”
    慕容謙益低下頭去：“皇上，雲大人和臣之間清清白白，請皇上……”話說到這裏猛然卡住，也是，他能“請皇上”什麼呢？說得出口麼？淵擷風似乎也不想追問，隻是沉默著看著他，慕容謙益抽回神思，骨節分明的手指點過那字字句句，“皇上，您看此處，商販的賦稅問題，臣也奏報過，但是有些事情，恕臣直言，隻怕是積重難返。”
    “卿家直言罷，卿家為國為民之心，朕自然是清楚的。”淵擷風歎了口氣，看麵前的禮部尚書神色沉重，知道這位年未不惑的朝臣自有厲害之處。
    慕容謙益斟酌了一下，眉宇間糾結更深，最終一抬頭時竟然似乎是舍了什麼要緊的東西：“臣以為，前代征收賦稅的標準變化得比較頻繁，”他沉聲說來，神色間平靜而起波瀾，“皇上，您也是明白的，這樣一來，從不同角度推算人丁數目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就算是真的折算成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皇上，臣不才，但是臣竊以為，十五稅一二十稅一的時候，隱匿不報的現象總歸會有所減少……”隱匿人口，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卻未必是能一句話捅破的窗戶紙，然而他慕容謙益就是說了，不知是為什麼，也許是被那一疊文稿激起的某些氣魄和偏執念頭，他就這樣，一句句說下來，“所以皇上，臣以為，隻怕這變法之事，不宜操之過急……”
    手指轉向下麵的一行，慕容謙益驚訝敬佩和不安混雜的神情落入皇帝的眼中。
    “皇上……”他的聲音依然自若，隻是有些微微的嘶啞，不知是否是方才說得激動的緣故，“皇上，臣以為，這種要求上至世族大家下至販夫走卒都納稅的方法，臣佩服，若真能施行，臣不懷疑國庫會比淩越朝更加豐盈，先帝自苦，行的是節流之法，萬民敬仰，國庫的危機也總算是過去了，若如陛下這般，實行開源，則是更勝一籌。臣也不懷疑它固然可以減輕佃戶和商販的負擔，但是——也許臣是杞人憂天了，皇上，臣隻是認為，如果這些有權有勢的老爺們把這一部分東西又攤派回來，隻怕民怨更勝從前。”
    淵擷風靜靜地蹙眉，是，慕容謙益說的不是他不擔心的，但是……
    慕容謙益的微微停頓之後，又接了上來，“臣認為，有時候，執行政令的效果與皇上的聖心無關，皇上心懷天下，可是，執行之事終究還是地方官員來操持，臣從前在地方上做過幾年，不算是清楚，卻也聽聞一二，若是下麵的人刁鑽，臣隻怕，百姓無知，會誤解了聖意。‘天高三尺’的時候，皇家也是清明的，沒叫那地方官吏刮地三尺；地方官成了百姓眼中釘，離任居然還要什麼‘拔釘錢’的時候，也不是皇家的意思……可是這樣的官吏，在百姓心裏代表了皇家，卻不認為自己對維護皇家尊嚴和天下清平有任何的責任，如此一來……”
    猛然刹住了話頭，他今日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似乎碰上跟這個雲徽清有關的事情就會有些不理智的念頭脫口而出，他如今字字說得露骨，若不是長久以來內斂沉默早就成了習慣，隻怕到最後也難恍然要稍稍有些收斂。
    他理智，終於沒有把那樣的論斷說出來，隻是，一個“如此一來”。
    如此如何？不言自明。
    “慕容卿家，朕已經決定了，拔卿家為尚書右仆射的詔書很快就會發下去的。”淵擷風忽然抬頭，接上這樣一句話，“幫朕把這些折子看了吧。”
    ——慕容卿家，難道你竟然在遇到跟雲徽清有關的事情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表現出你的另一麵麼？
    朕不知道朕猜得對不對，慕容卿家，雲卿，你們到底是朕的福還是禍？
    麵對突如其來的晉升，慕容謙益的表情在一時間有些驚訝，隨即卻也恢複了常態，拂衣下拜，他謝恩的動作熟練優雅而帶著貴氣的風範。
    說是突然，也不是突然，他慕容謙益隻是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既然他正式成為了三省長官之一的尚書右仆射，那麼從此政令的執行，在他的處理範圍之內，再不能少操勞半分心思。尚書右仆射，名為尚書省兩位副相之一，但由於尚書令並不管理尚書省的工作而多為恩寵，是以真正的權力依舊是屬於這個暫時左仆射空缺的尚書省裏，這位右仆射大人，慕容謙益的。
    他禦前的言談，皇帝明察秋毫的晉升，這樣的心思，也不是他慕容謙益可以隨意比擬的吧？
    麵前的王者帶著高深莫測的神情望著他，明明也沒有多少高差，卻讓人覺得仿佛是俯瞰眾生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