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二章 人生頭白為京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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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生頭白為京國(下)
香煙繚繞,那個年輕的女子戴著麵具,看似鋒芒畢露,卻是萬般寂寥,隻那一句,何事惜不得;夕陽殘照,她握了麵具,散下青絲,蕭索背影,隻說,此生已虛妄。
“皇上,微臣罪該萬死。”慕容謙益咬了咬牙,“這位是,臣的紅顏知己,不知聖駕在此……”
她自他的書桌上取過那一杆狼毫,仿佛再熟稔不過。“民女,雲徽清。”抬手提筆,廣袖輕掃,她用左手扣住筆杆,一行行書,神清骨秀。
——青絲一握滄桑下,為君當時顧,誤妾百年身。世軒,你愛的江山萬裏,我終究放不下心。也許,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看著這錦繡河川,守著這天下萬民。
雲本無心水自閑,我一生浮雲變幻,白雲蒼狗,卻隻能記著你給了我的,瑤琴玉徽,清宸昨夜。
所以我叫,雲,徽,清。
“民女雲徽清,少失怙,曆遭險釁,靖寧侯爺東方氏憫民女孤弱,收為義女,今侯爺亡故,民女入京而遇慕容大人。驚聖駕,萬死莫贖,請皇上降罪。”羽睫低垂,麵紗後看不清的,不知是如何的容顏。
“原來是雲姑娘。”淵擷風略略頷首,“為何垂著麵紗?——慕容卿家,如果你不介意,讓雲姑娘也把麵紗摘下來,讓朕看看。”
雲徽清抬起手——依然是左手——摘下麵紗,動作自然而然,平和安靜。
一張麵具,一張應當是水蒼玉之類材質的麵具,遮住了她整張麵容,隻留下眼睛,和下頜有些尖銳的曲線。
“民女早年,毀容失音,請皇上恕民女不恭之罪。”抬手處,又是一行字跡,手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但是她隻是緩緩躬身行禮,眼神平靜無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淵擷風不是不知道女子大多愛容顏勝過性命,也就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原本想讓她把麵具也取下的,如今也作罷。
“民女聽聞,皇上與慕容大人,皆為女帝喪儀憂慮,民女不才,不知可否妄言國是。”
看著這一行字,淵擷風的目光裏多了一些探究,慕容謙益事到如今則更加深了當初的猜測,一個蹙眉一個釋然——二人神色間一時倒也有趣。
然而她,恍若未聞。
桌上正有一刀新裁好的宣紙,是常備在桌上的——雲徽清挽起衣袖,左手一抬,指尖緩緩撫摸過紙張的紋理,無名指上一枚烏黑的玄鐵指環讓人看得真切,真切到有些刺眼,而她眼神裏卻多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的右手搭在左手腕間,似乎並不做什麼,隻是緩緩地滴了幾滴清水進去,隨即依舊是用左手,持了墨塊,緩緩研磨起來。
雖然是用左手,她的手法卻是平和熟練的,顯然不是朝夕之間的功底,不多時之後,她依舊是提筆,隻略一思忖,便運筆如風。
“民生初定,天下方平……”她字字端方,而神色極其安詳。淵擷風已經緩緩地坐了下去,隻是靜靜看她寫字,她的年紀應該是很輕的,二十幾歲的樣子,跟故去的女帝大概是差不多的,看她廣袖間皓腕如雪,便知道雖然白發,卻不該是垂暮之年。
真不知她是為什麼白了這三千青絲……
然而,淵擷風卻似乎看出了端倪,或者有了推論——看到了,她的右手,那白玉一樣的皓腕上,隱隱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紅。
也許,這就是“險釁”的一部分,毀了容,失了聲,甚至傷了右手——這應該是久遠的事情了,從此練左手的書法,遮玉質的麵具,隱傷心的往昔。
淵擷風隱隱地猜測著,卻隻是端坐,沉默不語。
而不知何時,她已經寫到了結尾。
最後一個字,不帶絲毫刻意地收了筆,一氣嗬成。
“果然好字。”淵擷風不自覺微微起身,卻立刻發現了這種微小的失態。他索性站起身來,沒有看她寫的內容,隻是不露痕跡,淡淡說這樣一句話,轉首看向慕容謙益,“卿家以為如何?”
她的字,行書是絕對不假,卻看不出是哪位名家的字體,隻是覺得平和裏帶著淡淡的雍容,絕對是多年浸潤。運筆之間,不像是尋常女子,或者清秀飄逸,或者嫻雅明麗,她卻是筆走龍蛇,如流水行雲。
不說文意——不僅是因為淵擷風沒有看完,也是因為慕容謙益一種仿佛被驚到了的神情——單看間架結構,筆鋒運勢,看似中正端莊,卻越看越覺得大有文章。
——清潤間暗斂風骨,疏放處自蘊章致,雋秀時深隱鋒銳,峻峭亦圓轉如意,神韻其中,神骨相合,與她白衣之間冷峻風骨,雍容態度,竟然完美到渾然一體。
有誰知道,她這一手行書,自何人處習來?
——那是,“他”的字跡。
“朕明白了,雲姑娘果然是……”淵擷風瀏覽之下,已經明白了她的大意,心中雖然不安而略有吃驚,卻絲毫不表現在臉上,隻是淡淡地歎了一口氣,“雲姑娘,如果先帝地下有知,定然會引你為知己。”
淵擷風似乎思及什麼,略略動容,“是了,靖寧侯的義女,家學淵源——隻是不知道,你可願意入宮?”
慕容謙益忽然聽見皇帝這樣的問話,沒想起大喪期間不行婚嫁的規矩,也沒想起她無名指上戴著指環分明說明了一些東西,卻偏偏是想起她跟淵家有血緣關係的這一檔子事情,一時間麵上血色盡去,禁不住就站起身來;誰知道身邊雲徽清卻隻是微微一抬手,似乎是示意他坐下,而一管玉簫已經握在了手中。
海藍的流蘇輕顫,而她已經緩緩吹奏起來。
一曲《高山流水》。不是簫的譜子,卻難得意境。
——淵擷風不是愚笨之人,自然明白這其中含義,誌在江湖而不在宮牆。
是,他看見的,她手上戴著那樣一枚指環,無名指上,就代表了一切。至於她為什麼自稱民女,她不說,也與他無關。
慕容謙益覺得隱隱古怪,高山流水的意境,用在皇帝和妃子之間好像確實是不對頭的,難道隻有他一個人認為皇帝陛下那句“入宮”是指為妃,可是皇帝本人和雲徽清似乎都認為這其中的意思不是這樣——是關心則亂,還是他慕容謙益……?
淵擷風似乎無意於此,他隻是把那一疊宣紙疊起來,斂容道:“既然雲姑娘是這個意思,那朕就不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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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姑娘!”皇帝的身影已經出了慕容府的範圍,慕容謙益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待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若民女唐突,再稱一聲希夷兄,敢問慕容大人,可明白何以請君莫問?”她的字跡從從容容。
——我不姓君,慕容希夷,我說“君莫問”,便是請君莫問。當年你隻知道我是淵家旁支,我又何必多言?
“民女雲徽清,小字珞寒,別字語冰,先夫為淵家宗室,而終淪落至此。幸得先生相助,大恩不敢言謝。”
平靜無波地承認他的正確,再不驚波瀾地告訴他那一部分必要的真相——慕容希夷,你不知道,這天下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從今以後,我姓雲,雲徽清雲珞寒,就是我的名姓。
她轉身,似乎意欲離開,慕容謙益忽然出聲相詢:“你,住在哪裏?”
沒有頭緒,也不是他大家的風範。這等事情,怎麼是他該出口?
雲徽清似乎沒有聽到,隻是就那樣淡淡地走出去。
白發蕭然,卻是傲絕天下。
——你問我家居何處,自然是問我們如何相逢。
然而,慕容希夷,如果擷風能明白我的意思,我自然會走上與你平行的道路;如果他不懂,那我們就繼續在匆匆的相逢之後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因誰頭白,為誰傷心,這是我一個人的往昔,何必讓你們涉足其中,落得萬劫不複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