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7日，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那一天半路上突然起了霧，長途汽車緩慢的在盤山公路上繞行，黃色的車燈隱隱約約照著前方模糊的樹影，陰冷而壓抑。
    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叼了一支煙在嘴上點燃，然後推開旁邊的車窗。山間潮冷的風迎麵撲打在臉上，扯著頭發猛地打在眼睛上，來不及閉上的眼睛立刻痛的溢出眼淚來。旁邊坐著的小姑娘立刻“喂喂”的叫起來，在她的抗議之下，我隻好掐了煙關上車窗。
    但小姑娘還是嫌惡的打量了我一番之後，起來去了後麵空著的座位。她的同伴中的一個矮個子的圓圓臉姑娘也過去和她坐在一起，兩個人小聲的議論起來。
    “今天還真是冷啊，早知道就帶厚外套來了，不知道晚上會不會下雨啊。”
    “有霧的話不會再下雨了吧，不知道宋祁誌祝恒他們到了沒有。”這是剛才坐在我旁邊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因為進了山還是下霧，從剛才就一格信號也沒有，咱們到了可怎麼聯係啊。”
    “對啊，我的手機也沒有。”圓圓臉姑娘的話音剛落，安靜的車廂裏突然響起一陣電子音樂鈴聲。
    “喂喂！怎麼突然又可以通了。”是剛才坐在我旁邊的姑娘，“宋祁誌，你們到了嗎？什麼？哎呀，我們三個也不知道路啊，葛勝真一上車就吃了藥一直在睡。現在又下霧，你們還是得來接我們才行。……多久啊？我也不知道啊……對啊，現在霧這麼大，我又沒來過這邊……總之，你……喂！喂？！破電話！斷了……”
    “有沒有信號了！怎麼搞的！”
    “算了，一會應該還可以再接通啦。”圓圓臉姑娘安慰自己的同伴。“想不到宋祁誌家居然住的這麼深山，我還以為隻是在郊區。”
    大概還有一半路才能到，兩個女孩子的聲音漸漸小聲，窮極無聊，我靠在座椅背上閉上眼睛，意識也漸漸浸入昏暗的迷霧。
    "不要忘了……你的……"
    又是那個聲音，在黑暗的迷霧中響起。很熟悉卻又似乎遙遠而空洞，我竟然想不起來這本該熟悉的聲音的主人是誰。我的什麼？你又是誰？我心裏急切的想要問，然而卻得不到回答。
    心髒抽搐的痛苦，我在黑暗的迷霧中努力的尋找，突然轉過頭，我看到半張臉，我自己的臉。
    “啊！！”我喘息著醒過來，抬起頭看到一張陌生的帶著驚嚇表情的臉，“到站了，就剩您一個人了。”
    “謝謝，我馬上下車。”我下了車提起自己的行李，站在陌生而又明明熟悉的故鄉的車站。霧還沒有散，但卻比路上要小了許多。遠遠地停著幾輛破舊的綠皮公交車，還有稀稀拉拉的紅色麵包出租車。我看到剛才那兩個女孩子和一個高大的男孩，正站在那邊和一個出租車司機砍價。
    “哪有可能還有那麼遠？不要以為我沒有來過這邊就可以亂要價！我們都已經問清楚了，頂多也就十公裏，竟然找我們要一百塊！”剛才坐在我旁邊的小姑娘大聲的和那個司機吵。旁邊的兩個同伴也在旁邊幫腔。
    “什麼十公裏，那個地方繞來繞去，路又不好走，還得穿一大片野林子。也就我肯拉你們，不然你們問問其他司機，看誰還願意拉你們去成家坳。”司機師傅的嗓門也不小。
    我走過去拉開後備箱把行李箱放進去，走過去拿了一百塊遞給司機，“去成家坳。”
    “喂！我們先要租這輛車的！那邊那麼多輛你不租過來跟我們搶，你什麼意思啊！”這小姑娘的聲音對於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還在頭痛的我，真是不亞於魔音穿耳。那個大個子男生也過來站在她的身旁。
    我拉開車門，“不是去成家坳嗎？我租了這輛車，然後帶你們一程，不願意嗎？”三個人遲疑的互相看了看，我搖搖頭先坐了進去。“喂！真的不坐？那我可就先走了。”
    “坐！誰說不坐。”那個大個子的男生推了推身邊的女孩，讓兩個還有些猶豫的女孩坐在最後麵的兩個座位上，他則擠過來和我一起坐。
    老舊的出租車發動起來，在崎嶇的路上顛簸著前進。剛才大概是睡了一路的大個子男生這時候倒是很有精神了，興致勃勃的和我搭話。“大哥，你去成家坳是回家啊？”
    “是啊。”我點點頭，又摸出煙來，遞給那個男生一支。他接過來，熟練的拿出打火機幫我也點上，惹得後麵的那個女孩子拍著他的背抗議。“葛勝真！不要在車裏麵抽煙好不好，嗆死人了！”
    “把你的圍巾捂在臉上不就得了。”葛勝真嘿嘿的笑了兩聲，“沈穎，我看你很有希望拿今年的環保大使稱號啊。”
    “你自己想得肺癌不要害別人。”這個叫沈穎的女孩撅著嘴又拍了葛勝真的背一巴掌，竟然真的用圍巾包上自己半邊臉。
    葛勝真又哼哼的笑了幾聲，又轉過頭對我說，“不用理她大哥，女生就是麻煩。”
    我隻好笑笑，離開校園有多久？仔細想想並沒有幾年，但卻似乎以及離得非常遙遠了。以及那樣明朗的笑容，朋友，年輕的感情，竟然不記得是不是曾經有過。
    心髒又有些隱隱抽搐的痛苦，左手伸進懷裏，掏出那個銀色的心形鏈墜。這是很久以前的款式，有個小小的銀扣，錯開就可以把蓋子打開，裏麵放著一張很小的照片。
    “哎，這個小孩是誰？不會是大哥您的小孩吧？”葛勝真把頭湊過來看，“長的還挺像您的。”
    “不是，是我……弟弟。”我把蓋子扣好，頭又痛了起來，我把煙掐了，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葛勝真看了看我，見我沒有再交談的意思，於是就轉過頭去和後麵的兩個女孩子說笑。
    “哎哎哎！司機師傅停一下！”葛勝真突然嚷到，伸出一隻手臂在車窗外晃，“宋祁誌！我們在這裏！”
    出租車“嘎吱”聲停了下來，我睜開眼才發現已經快到村口了，遠遠的可以看到成家坳那座標誌性的灰色花崗石碑。
    幾個年輕男女下了車，葛勝真臨下車拍拍我的肩膀，“謝了大哥，我們現在在宋祁誌家裏，有空去吃飯啊。”
    “好。”我點點頭，正準備叫司機開走，眼睛卻不由自主的被一張麵孔吸引。那是那一群中的一個男孩，有些長的頭發的遮住眉毛，尖尖的瓜子臉上有一雙很黑的眼睛。他似乎很敏銳的感覺到我在看他，偏過頭來看著我，目送我的車緩緩開走，臉上露出很淺的笑容，對著我點點頭。
    他認識我？是的，我應該也見過他，隻是不記得是在哪裏。最近，我的記憶已經是越來越混亂了。
    阿婆早就在等我，“小渠，怎麼現在才到？我雞燉的早，現在都涼了。你先坐，我去給你熱熱啊。”
    “我自己去熱吧，阿婆。”把風衣脫下，我準備去廚房，卻被阿婆拉住。“剛才到，先歇一歇，阿婆做個飯還是行的。”
    阿婆一邊在廚房熱菜，一邊和我聊天。“今天還真是熱鬧，村長家的小誌也帶了外麵同學來。”
    “我路上遇到他們了。”我忽然想起來村口見到的那張臉。
    “還有原來村角林婆家的雙七，想不到他和小誌現在成了同學。”阿婆歎了口氣，“原來林婆去了之後，雙七就不知道去了哪裏上學，現在看他長的這麼大了還成了大學生，林婆地下有知也該放心啦。”
    “雙七？”我努力的回想，可惜卻無法將這個名字和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對應起來。
    “就是長的很漂亮，像小閨女一樣白白淨淨的小雙七呀。你以前還帶著他和小祺一起玩過，結果有一天小祺哭了，然後你就不準小祺再和雙七玩了。”阿婆還在背對著我收拾著，“其實小孩子難免吵鬧，又沒有打架。你呀，就是太疼小祺。唉！小祺要是活著，現在也該是大學生了，他小時候就那麼聰明。
    ”
    即使過去了很多年，阿婆現在提起我的弟弟，仍然會忍不住擦眼角。
    那麼久之前的事，我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麼不再讓雙七和小祺一起玩。但在記憶中，卻似乎模模糊糊顯現出一張稚嫩的臉，尖尖的下巴，一雙很黑的眼睛。那張稚嫩的臉和另一張臉重合起來，明明很漂亮，但是當你盯著他看時，心中卻會無法自抑的升起一種戰栗的恐懼。我自嘲的笑著搖了搖頭，看來我的記憶不止是混亂。剛剛那張臉，怎麼可能會讓我有恐懼的情緒。
    阿婆剛剛擺好碗筷，就聽到院子裏的狗在叫。進來的是宋村長那張發福了的臉，見到我之後笑的眯起了擠成細線的眼。“介渠啊，回來啦，走！走！去我家吃飯去。”
    “不用了，我剛回來，還是在家吃。”我搖搖頭拒絕。
    “那……那件事……”宋村長有些遲疑。
    “吃過飯我去你家談。”聽到我這句話，宋村長的臉上才又露出笑來，“那我就不打擾你吃飯啦，我家還有客人我先走了，在家等你啊。”
    阿婆等村長走了，好奇的問我，“小渠啊，村長找你做什麼事啊？”
    “工作上的事，先吃飯吧阿婆，我餓了。”
    “好，好。”阿婆笑著去給我盛飯，我坐在舊木凳上，把衣服裏的鏈墜拿出來打開，小祺，你還記得家嗎？為什麼我始終沒有辦法找到你，你會不會回來看一看？
    雖然是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宋村長家卻非常現代。三層的紅頂小樓，還裝了防盜的鐵門，我走近的時候還能聽到裏麵狼狗的吠叫。掏出煙點燃，我從口袋中摸出眼鏡帶上。